黄昏,野渡回到内院,正想去卧红居探望大宗主的情形,那空中忽地一个人影落下,站在他的面前,面色冰冷,眼神凄凉地瞪着他。
野渡连忙行礼,低着头不敢看他,这副眼神足以说明大宗主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
“是你将我带回?”上官宴冷冷地问。
“是的大人。”野渡如实回答,又习惯性地作以补充,“我见大人在思慕涯底受伤,以为是被人袭击,所以一时想着大人的安危,请大人赎罪。”
大宗主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开,他只得缓缓抬头望他一眼,刚才没注意,这才发现本是衣衫破碎、血迹斑斑的他,皮肤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脸庞也恢复到了光洁如玉的模样,那银发翩然飘落,气度卓然。
“你可知那个剑侍私自进入卧红居?”上官宴又冷冷地问,这一次语气里明显带着凌厉的杀气。
实际上野渡现在已经分不清那三个女人的身份,第一个女人,云小小,自从失踪后,大宗主让他每天寻觅,他似乎很在乎她。第二个女人,南楚兮,大宗主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去探视她,他应该也很在乎她。
而这两个女人长相又有几分相似,他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替代品。然而又出现了第三个女人,名叫容小小,是大宗主的剑侍,这个女人和南楚兮又特别相像,所以她又是谁的替代品呢。
野渡越想越乱,然而大宗主的这番质问,他又愈发糊涂,剑侍只要有正当理由,是可以自由进入大宗主的卧室的,大宗主缘何如此在意,他也只能如实作答:“彼时,容剑侍说要替大人上药,属下不敢推搪,只叫她守着大人即可。”
他边说边打探大宗主的表情,只觉他的眼神真的是冷漠至极,恐怕他是十分不愿自己的惨状被一个剑侍看到。
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很在乎南楚兮?所以不愿被她的替身看见他的不好。
摸着了些皮毛,野渡赶鸭子上架地说:“大人,其实南楚兮小姐出事后,属下就在思慕涯一带找了三天,我也希望能寻到南楚兮小姐的一缕芳魂。”
从那万丈悬崖跌下,岂止还有芳魂,野渡只是想寻得南楚兮的一块遗骨。
“你说什么?”上官宴忽地收缩瞳孔,对他的这番话似乎极其在意。
野渡一时有些紧张,忙说:“属下斗胆为大人寻得半分心安,哪怕能找到南楚兮小姐的一缕芳魂也是好的。”
“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上官宴的瞳孔凝成一线冰刃。
“我,我刚才说的是,南楚兮小姐出事后,其实属下也在找她的遗体。”野渡小心翼翼地复述。
“她从思慕涯跌下?”
“对。”野渡咽了口唾沫,他终于明白大宗主想要了解什么,于是详细说,“三天前的早上,南楚兮小姐被人追逐,跌落思慕涯,我曾沿着她坠涯的地点向下探寻,但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大宗主的脸色像是凝固了一般,冰冷、疑惑以及思虑通通在他隽永的脸庞上显现。
野渡不敢多言,等他回应。大宗主终于垂眸看他一眼,果决的语气不疑有他:“野渡,将搜寻范围扩大,再小的细节也不宜放过。”
他说完这句话,就飞入了天空。
野渡望着天空异动的云彩,点头应诺,他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重要,但显然大宗主的言行告诉他,这件事比任何事都郑重。
*
上官宴在黄昏的云彩里飞了一个转身,转眼就飞到了不雪山,不雪山在黄昏的夕阳下增添了几分霞光,雪地晶莹,不再是一尘不染的白。
然而他四处搜寻,却没有看见那个黑发的少女,她不会已经死在雪地?
这雪地茫无边际,凭借凡躯想走出去犹如登天,连野兽也不会生存,就算她死了,也会留下一幅遗骸。
上官宴落在雪地,不知道为何,胸膛里的那块肉,竟跳得快了几分。
明明那个女人让他极其厌恶,他要让她饱受最严寒的惩罚,让她寸寸皮肤被风切割,直到体无完肤。
然而,奇怪的联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修长指节扣了扣脑门,想让自己清醒,然而并不能。
从野渡的话里,他联想丰富,三天前的早上,她说好离开苍秀家欲要杀他,她一定会路过思慕涯底,而那天早上,南楚兮从悬崖跌落,她们不期而遇!
她的魂魄是不是阴差阳错进入了南楚兮的身体?所以她改姓容,保留小小,进入惩戒院,以此忍辱偷生?寻找机会杀他。
她为了复仇不择手段,那实在有点像她的性格,因此她不惜身命,做出许多勾引他的行为,甚至不惜贞洁用肉身给他取暖,只是为了寻求他的信任?
不不,上官宴又觉得这不成立,她有机会杀他的,她不必如此委曲求全,甚至出卖自己,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在五百年前,他也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她似乎永远都是一个谜。
不过被烈风撕咬时,他好似幡然醒悟,她向来都是那样固执的人,她可以不顾一切,用尽一切方法,查探他的秘密,搜集他的罪证,让他身败名裂,这也许是她接触他的真正目的。
在确定这个女人大有可能是她后,上官宴只觉得内心里产生一阵剧烈的撞击,那种从未有过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
是他亲手杀了她?
不不,上官宴又绝不相信,她就是她,这怎么可能,世界上没有这样精密的巧合。
但不管为何,他必须找到她。
他再次飞入天空,四处探寻,雪地一览无余,几乎不见她的任何身影。
想到她已经死了,上官宴的身体猛然从高空跌落,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
他捏紧拳头,狠力捶打着雪地,雪地里被他捶出数个巨大深坑,几乎能见雪底深处的黑色沙砾。
他跪在地上,双手不由自主打颤,只得将手掌插入雪中。
山峦凄凄,也许是他刚才捶地的缘故,雪崩连连发生,巨大的雪块从高处崩塌,向下滚落,瞬间将他埋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从巨大的雪坟里爬出,颓唐的眼神望向山底,那遥远的山底,她不可能走得下去,他打算将雪山的雪移出去。
于是一片一片巨大的雪块从雪山向另一座山岚飞去,几乎在两山之间形成一座巨大的雪桥。
然而,她今天落地之处,四周的雪几乎移近,也没有瞧见她的身影。
晚上,雪山十分空明,天空的星星如点点穿透
画布的光锥,惊艳动人。
上官宴却目光呆滞,他的方向正是山顶,那火山口对着天空,犹如昂首吞噬的巨兽。
那巨兽似乎寓意着某种不幸。
他猛地飞了过去,从火山口落下,一直坠下深渊,直到双脚踩在水潭里,水潭里是冰冷的石块,他往常进来根本不会在水潭里停留,但如果她真的从火山口落下,势必摔在这一块。
一盏巨大的火光瞬间将谷底点亮,洞壁上窸窸窣窣的爬虫向石缝里钻去。
这水潭并不深,像一片浅溪,水流绕着岩石速度极缓,从洞口跌下来,恐怕已经粉身碎骨。
他踩在水潭里的步伐又慢了些,沉了些,就像踩着泥沼行进。灯火照亮了谷底,却没有见她的影子。
这洞内的回音极大,他每走一步都传出回音。
谷底转过去是一个石洞,那是她的未婚夫关押之处,水潭一直蜿蜒到洞内。
他快步飞到洞里,山洞内阴冷潮湿,光线晦暗,皎月并没有射进几丝光亮,洞壁上爬着怪异的肉状爬虫,闻见动静都往石缝中爬去。
他快速点燃了一支流光弹,光亮一闪而过,眼前的一幕将他的目光凝住。
一条乌黑的蟒蛇,皮上竟是片片的鳞甲,用巨尾卷着她的细腰,将她抬起,抬到高处。
她仰面挂在蛇尾上,似乎已经没有气息,身子呈现一个弯月型,黑发垂落,如倾泻而下的瀑布。
而她的未婚夫,正垂头看向她。
上官宴猛地飞过去,将她从蛇尾里夺了出来,那蟒蛇忽地伸出血口咬他,他轻轻一挥,蟒蛇被法力弹飞撞在石壁上,生死未卜。
他将她抱在怀里。
站在巨石上,凤眼半睁。
流光弹的光消失了,火光惊动一些带光的虫子四处飞舞,洞内一隅被照亮,铁链纵横,链着的是一个破衣烂衫男人的四肢。
他看不出年龄,脏乱的长发披拂到腰部,也遮蔽了他的面容。
他抬了抬脑袋,然又似沉重,抬了一半,又脆弱无力地低了下去。
上官宴漫不经心动了动唇,仿佛轻描淡写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认识她。”
话音未落,那人缓缓抬起乱发披散的脸,撩起委顿的眼皮看了他怀里的人一眼。
“你未婚妻。”上官宴垂眸看着他,清冷的眸光里渗出一丝惬意。
即便关押了上百年,面前这个污秽不堪的男人仍旧掩饰不住旧日的姿色。
还有曾经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也只配得到她的替身。”男人苍白的面色仰起,而后不疾不徐笑了一下,“你这贱奴,有什么资格和我媲美。”
上官宴沉默不言,他分明记得,当日出现在苍云派时,他气宇轩昂的神采,还有他自诩为高尚尊贵的身份。
他忽然冷笑,垂眸看向男人,淡淡道:“仔细看,你未婚妻!”
他慢慢低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用舌尖轻轻舔舐,极尽温柔,就像守护烈日下要化的冰似的。
笑意沿着他的嘴角向四周漫去。
五百年前,这个男人就站在尊上身边,被别人看成良配。
可今天,她却在他的怀里沉睡,静谧地,如洁白的莲花,在夜凉如水之中幽然绽放,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占用她。
而他却被生锈肮脏的链子困在幽暗之处,只能回忆曾经那些破碎,堪堪怜惜的时光。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在男人可怜的脸上一分一寸地扫描。
男人死水般的瞳孔回视着他,似笑非笑道:“自欺欺人,你也只配得到她的替身。当年,若我要求她的嫁妆里,是剥下你这张狗皮,她一定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更别说,让她跪在我面前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男人抬眼,投给他轻蔑的目光,“在她眼里,你只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上官宴倏然凝起一道法力,如一朵白莲在手心浮动,只要发出去,他就会碎尸万段。
“即便是一条狗,”他冷冷一笑,朝洞外走去,“我也会咬掉她的衣带,尝尽她的味道!”
他随手将手里的白莲挥了出去。
“啊……”男人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又嘶叫道,“贱奴……呃……”动静震动了铁链,洞内发出叮叮欻欻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