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媛女君心里隐约猜到六道神震怒的缘由,一听他此言,便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女君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指尖狠命嵌进木缝,指甲立时戳翻,露出里头柔嫩的肉,滚烫的血渗出甲缘,反溯至掌心,狰狞地缠绕上白净的手臂。
钻心的疼痛压过恐惧,女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只是不像她,难道是死罪么...”
“是死罪。再敢送人来,皆论死罪!”六道神几乎声嘶。
将女子作为纵横捭阖时的棋子是自古常用的手段,不知是始于天庭还是人间,也不知从哪一朝哪一代起,哪怕天庭有女君,人间有女帝,仍然毫不心软地将那些柔软而无知的女子推进本与她们无关的漩涡中去。
桔怀并非天庭送去大漠的第一个女子。那些女子都有与旧人相似的眉眼。而六道神从不知情,那些逡巡于幽长甬道中的女子在他眼中已是孤魂野鬼,哪怕香气扑鼻,轻纱迎面,他也只孤冷地擦肩而过。
众生皆蝼蚁。
天庭送去的女子们因为被忽视而捡回一条命。
若非桔怀擅拟文书,也不会被六道神看清长相,枉断香魂。
天庭或许交代过她,天神旧人一身反骨,不是温柔可人的女子,去到天神身边不可事事顺从,当逆其言行,才能得心。
他们哪里知道释天从不容人忤逆,我当年若非有飞升成神的预言以及兄长时时相护,恐怕也活不长。
女君又挣扎着道:“六道神判她死罪,循的是天道,还是...私心...”她心知话重,心里恐惧,不禁一颤,指尖与落了外漆的粗木磨蹭,引起另一番尖锐疼痛。
“天道?”六道神呻然,“不问天道,但凭我意。”
“若是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送到您面前,您也下得了手么...”
她却不知,神祇因为通达宇宙手握乾坤,是以眼中所见世界并不与众生相同。皮相在他们眼中诚如香烬落下的苍白死灰,剥皮见骨,骨亦不过顽石而已。他们所见是魂魄,还有生死轮回间无尽的生生世世。
“这世上,没人像她。长得一样,也杀得。”
恶神。
女君几乎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善道,恶道,在我转念间便可异位。所以,不要让她死后还不能安息。”
天神不曾隐藏方才滔天的怒火,此刻亦不屑得遮掩满怀哀伤。
他的语气里尽是悲痛,任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未来悄悄朝墙角看去,未见有什么动静。
“你们把女人送来我身边,要么是讨好我,要么,”他冷觑女君一眼,“是盼我早死。”
女君身颤惹声颤,吃力地说道:“仙界对天神只有尊...”
未及说完,便被截断。
“我不会死。神陨的一念之差,落玉已经用命替我掐断了。接下来万万年,我再也见不到她,再也见不到。她死了,一把火把自己的肉身与魂魄一起烧了个精光。她死了,但我会活下去,活很久,哪怕天荒地老,我还会活着。”
这席话无异于血淋淋地剖开自己的伤痛,像掏出一块心头肉,无所顾忌地曝于人前,豁开血肉模糊的伤处,疯癫又狰狞,比直冲冲的怒与威更令人胆寒。
女君十指再无力支撑,一寸寸滑落到地上。
她与六道神交锋时,再造次也只敢暗伤其痛,绝不敢碰触要害,忤天神逆鳞,是以谈及落玉总不直呼其名,以“她”代称,更是从不提起她的死。
却不曾想,六道神对自己也这样心狠手辣,毫无怜悯。
他是否在无人时也常捅开自己的痛处,搅碾,刺挑,而后暂且撂开手,任其溃烂或自愈一段时间,再循环往复,永远不肯放过自己。
他如今的强大似乎有剧痛作为养分,众生受其威压时,除了感受到无尽的绝望与恐惧,也能体会到一股不属于他们自己的痛苦。
这股痛从不似今夜刻骨。
女君按住胸口,颓然卸去如君王皮囊一般的气度,权利地位在这一刹仿佛只是子虚乌有的妄念,她平实得如同凡尘里千千万万的女人,如此一来反而不再那样畏惧眼前高高在上的天神,此刻在她看来六道神也不过是个痛失所爱的男子。
上天对这个男子好残酷,逼他孤寡,还逼他寿与天齐。
女君的身子不再打颤,声音柔和低沉,“她本来应该不会为您去死。要不是她先没了兄长,落仓又入地狱,害她因为接二连三的失去至亲挚爱而痛极,怕极。说起来,这孩子也真的可怜。这世上唯独能逆天而妄为的只有你们天神,怎么她待在你们身边反而命苦...”
六道神良久没有回应。
长夜终于到头,宫墙里不知不觉亮起来,宫宇层叠,草木蒙霜,人面如灰。
“若她是我女儿,我不许她自己择婿。她没那个眼光,也没那个福气。”
“她死了。也不是你女儿。”
女君举头望向六道神,目露怜悯。
“您为何要一遍遍把她死了这件事挂在嘴边。执掌六道轮回的天神难道真的会把生死当回事么?众生谈生死而色变,天神谈生死...不过是微末小事。所以您才总说她死了,其实是在自欺。”
六道神瞳眸怒震,狂风骤起,撕扯天地。
无辜受累的众仙只觉天幕重重地坍塌在背脊上,要把他们压入地底的阿鼻地狱。
未来仙君携在身边的木棺被大风卷去盖板。
里头仰躺着的女仙双目紧闭,苍白如纸,但看得出眉与唇依稀与旧人有六七分像。
六道神回身充满鄙夷地朝棺材里扫了一眼,陡然提声道:“这个女人尚有全尸、尚有葬身之地!”
话未言尽,他像是不忍再说,双眼烧得通红,语声戛然而止。
他的玉儿,没有全尸,没有葬身之地。
人在又痛又怒时若无以发泄,又无可慰藉,便只能忍受撕心裂肺的内伤。
未来仙君又朝墙角看去,似乎带有期盼,希望有人能从昏暗里走到六道神面前,将孤神从永世的厄难里救赎出来。
为神之路究竟是恩典还是天罚,未来仙君有了自己的解读。
等了片刻,角落里没有出现人影。
他无奈垂下眼。
女君缓缓道:“六道神安心,仙界再不会把她的影子送到你眼前。”
不必再送,六道神已时时不能忘。
一切仿佛是上天安排的现世报,当年他以因果镜逼落玉一遍遍思念无央,以此为柄掌控她。而今,自己落得同样下场,不对,不同,他的下场更惨烈,更痛苦。
这算是...自作自受?
六道神自嘲地笑笑,化作一道金光,风驰电掣地划过天际,若晨星般消失在天光里。
众仙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爬起身,想要互相宽慰,却发现喉咙干涩,沙哑得难为听。
寝宫仙侍缓过神来,慌乱冲向殿门扶起女君。
未来也缓缓立起身,朝屡次回望的角落迈步走去。
墙角种有牡丹,花香霸道,颜色浓重。
我跌坐其间,满裙花泥,苍素得像一缕孤魂。
“我扶您起身。”
我搭住他手臂站起来。
豆大泪珠滴落在未来衣袖上。
他不敢抬眼去看,幽幽长叹一声,以镜代替喉舌,“想起来了,上回您也一味流泪,哭湿了黄沙,还诓我说是因为害怕。那时我只道您另有居心,却不曾想...”说着,又叹了叹。
“您一见他就这般模样,可是要露馅的,身居高阁,总免不了见面。”
“你不要啰嗦。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又在镜中说了什么,但我撇开眼没再看。
女君已由仙侍搀扶回宫,从新整装,抹粉点唇,片刻后已看不出先前惊慌混乱模样。
“女君,神使还在外头,与神使一道的还有阁中碧烟仙官。”
女君一把从小心翼翼帮她梳妆的仙侍手里夺下翡翠耳坠,一面自己穿戴一面大步朝外走。
我见她出来,转身便要去。未来仙君拦在道旁,蹙眉摇摇头。
牡丹香气虽日升而愈浓。
“她知道我是落玉。”
未来惊愕一愣,回想方才女君口称“若她是我女儿”之种种,当真像是个失去女儿的痛心母亲,难道都是惺惺作态,故意惹六道神心痛失态。
想通此节,立马猜到我心中对女君的怨怒,生怕我不管不顾,把天神与仙界的关系彻底闹僵,于是赶忙紧走两步,横在我与女君之间,替我与女君寒暄起来。
我垂首立在一边,平复心绪。
“女君,桔怀女仙的后事还得由仙界多上心。”
女君从未来仙君耳侧露出半张脸,目光尖锐地望着我。
我脸上犹有泪痕,双目又红又肿,表象狼狈,姿态谦卑,而目光里的竟亦有倾碾之势。
女君不悦地蹙紧眉头,“不知仙君以为桔怀的后事该不该办?若是办,要如何办?”
“天神不会再过问,女君宽心。”
“不如,便交由高阁里头的仙官来主持。桔怀是为天庭效命,若交还给家人草草了事,显得我天庭无情。”
镜中还不及落下半个字,便听我开口道:“天庭与天神总得有一个无情。女君要桔怀风光下葬,便是打算把恶名推给六道神了?”
女君面色一沉,“何为恶名!”她刻意在恶上停顿,“碧烟,慎言。”
未来仙君见缝插针,将解语镜偏了偏,彻底挡住我与女君。
“女君,六道神既然亲下仙界,正是要众仙都知道桔怀的下场,那么这后事如何操办确然无关紧要,六道神决计不在意。大操大办与低调行事之间的差别,无外乎是仙界对天神的那份心。”
女君本想借桔怀丧事挽回一些天庭在天神面前的尊严,否则众仙只道天庭无能,任天神践踏拿捏。可未来仙君话已挑明,那头又有赫通之事仍暗流涌动,眼下可谓是焦头烂额。
她仰头,看向头顶高天。
无论阴晴,天上总有日月星辰,怎么攀高也越不过去,似乎那里真的没有能容她栖身的位置。
“来人,把桔怀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