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的阴冷潮湿一如当年,我由人押着,跪在船头,胃里直泛恶心。
我们七人被关进相隔甚远的不同牢房进行审讯。
船只过往会掀起水波,浑水便顺势淌入牢室,一踏进去立时鞋袜全湿,冰冷地黏在脚底。
银殿刑官将我的四肢用铁齿固定在刑架上,使我身体狼狈地摆成一个“大”字,哪怕衣衫尚且齐整,也不免因为这种将自己彻底展露无遗的姿势而感到羞耻。
眼睛被覆上封印瞳术的缠布,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一识被封,其余感官反而加倍敏感,用刑也就事半功倍。
“我们先问你话,不上刑。”
“你们可曾不见血地问出过什么话?不如直接用刑罢。”
剧痛传来时身体一时反应不及,分辨不出痛从何来,片刻后才意识到有什么锋利又尖细之物贯穿肩头。
银殿手段我很熟悉,但从前我是行刑者,如今是受刑人,异位而处,心境大相径庭,过去见过的一具具残身如今血淋淋地与自己的血肉两相映照。
我见他们可怜,他们见我罪有应得。
“云华女仙是不是你杀的?”
我吐出嘴里含着的一口血,“我没有杀她。”
“你最有可能杀她!”
“为何?”
“你嫉妒她是天神发妻,妄想取而代之!”
“呵...我如果偏要嫁给他,要么是续弦,要么是妾室,怎么可能取代得了他的结发妻子。”
我听声判断牢房里审讯我的仙官共五人,其中两人用刑,一人逼供,还有两人始终在旁不动声色。那二人虽不亲力亲为,但其余三人问话动刑前常常停下一会儿,像是在等那二人指示。二人点头允许,三人才或是加重用刑,或是言语刺激。
我说了方才那番话,刑罚本该立时加重,可他们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手,我猜是坐镇的位高仙官不知何故犹豫了。
少顷,迟来的酷刑还是加诸我身,数根钢针贯穿背心,但小心地避开了五脏六腑,以免我立时丧命。
此时身上最痛之处是胸口那道旧伤,伤口早在我身体不住jing挛时裂开,好在我整个人几乎像在血缸里泡过,胸口崩裂而出的血并不显眼。
“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存有那份腌臜心思。你有个生父不详的孩子,品性已可见一斑,竟然还不要脸地想要勾引天神!即便云华女仙不是你杀的,你对天神的那份痴心妄想亦够你死千百回!不如你就把杀戮之罪一道认了!”
这时我因为流血过多,渐渐没有了力气。淬过千年寒冰的钢针在身体里,将骨肉冻得梆硬,黏附在针上。入针尚算好过,拔针时连骨带肉,才真真是痛不欲生。
“是...是啊,胆敢对天神...痴心妄想...当诛,当诛...”
“那么你是自认死罪...”
“可我...没有这份心思了...我根本...不愿...不愿见他们...”
仙官冷笑着收紧禁锢我四肢的铁齿。
“不愿见天神?满嘴谎言!不愿见天神,何故入高阁!‘入阁者谁没有私心’,这话是你说的吗!而你的私心,最是龌龊见不得人!”
我的私心么...
“如若...我难忍疼痛...认了罪...诸位要如何收场...”
“什么!?”
我无力地垂下头,冷笑道:“我是...女君的人,是她亲自...拔擢入阁。女君的人...杀了苍岭族玉龙云华女仙,这样的结案状...你们敢递上去...么...”
角落里的声音森然传来,“你若敢认罪,我们只好让你痛到翻供为止。”
那是银怯的声音。
“罪也不让认...那你们...何苦装模作样...还要讯问...只管上刑罢,我奄奄一息,你们才好对外...有个交待。莫要...再问我,我累了,不想...说话...”
满室静默一瞬,随之而来的是再不手软的酷刑。
见我许久不吱声,也不动弹,一人上前来探了探我的鼻息,回声禀告,“还活着。”
“碧烟仙姑是再不打算开口了?”
仍是银怯的声音。
我懒怠回答。
“暂且罢手。别让她死了。”
看来算是熬过今日了。
紧张到极致的身子缓缓松懈下来。一汩腥气的暖流悄然涌出腕上开绽的皮肉,顺延经年的陈腐伤口,从内臂滑下,钻进衣袖。
我因为浑身都在痛,各处都在流血,是以并没有察觉手腕上的异样。
角落里那位始终未发一言的仙官忽而问道:“你手腕怎么了?”
我神思涣散,不明所以,于是没有回应。
那人紧走几步,气息吹在我额上。
他靠得很近,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偏头躲闪。
“解开她右手!”那人冷静地下令。
为何是右手...右手手腕...我猝然一凛,瞬时清醒过来。
“你要做什么...”
他没有理会我。
铁齿铿锵一声响,从两边打开。
“给我看看你的手腕...”那人抑声道。
冷冽而克制的语气立时激起我一阵颤栗。右臂已不受禁锢,可我仍旧保持着受困的姿势,手腕紧贴刑架。
“莫怕,我只是要看看...”
这世上无人能掩盖苍岭剑伤,饶是天神亦无能为力。我晓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腐皮烂肉而已,您...还是...别看了罢。”
面前男子如受重创,许久未有回应。
额上的发被凝血浇筑得梆硬,他的气息如乱流般拂过,碎发纹丝不动。
水道上又有船过,水灌进牢房。
我虽被缚双眼,犹若亲眼看见混黄污水沾染上玉石一般青润的衣角。
欲要出言提醒他撩起长衫,一口血从胸腔里涌上来,我默默咽下,没有开口。
因为腕上遮羞的布条若扎太紧难免摩擦伤口,动不动开裂流血,所以我系得较为松垮,这会子它被血浸湿,滑溜溜地从手腕退到肘弯。
一时间,我最不愿人窥见的沉疴旧痛在这座阴臭的牢房里被人一览无余,若□□地暴尸荒野,悲戚却也可笑。
我无奈又不知何为地摇了摇头。
“这位仙官...看也看了,可否...暂且放过我?”
“今日放过,来日该往何处寻你?该如何修补你身上一道又一道伤口?”他自问自责,再难冷静,声音陡然提高,任谁都能听出是为了掩盖其中的颤抖。
我随着他的失控笑了笑,“我不愿让您看这伤...它倒自己露出来。烦您...替我系好罢...再帮我看看...衣襟那处可还遮得住...”
虽然他已确信没有认错我,但当听我无异于自曝身份的这几句话,仍然难抑心中狂喜,苍白的皮肤里透出难得一见的血色。
他袖风掠过,铁齿一一松开,覆眼缠带随之飞散,浮沉在漫及足踝的污水里。
煦风暖阳般的气泽缓缓汇入各处伤口,也缠绵地包裹住我的手腕。
我疲惫地抬起眼皮,满眼神光金泽,濯涤牢狱血腥与阴暗。
牢狱里的仙官惊愕地跪了一地。
银怯也跪在角落里,但显然早就知道无央身份,是以并不慌乱,微微仰起头,眸光深沉地打量天神怀里那半生半死的女子。
眼前的无央化成一副我不认识的模样,身着银殿官服,可见本来并不打算暴露身份。但任其万千变化,总是外热内冷,无人敢近。
“你放心,衣襟遮得很好。只是...脏了...”他语声哽咽,无法再说下去。
“您的衣衫...也脏了。可我...没有力气为您...撩开...”
他咬牙不语,泪水无声划过。
“我...很累了。有话...我们改日再叙。”
“我带你走。”
“不能走!您...何故带走杀害云华的嫌犯,何故...顾怜素不相识的我?您若带走我,我这个人又得从这世间再死一次,一切...一切又要重来...”
“重来便是!你要重来多少次我都能帮你做到!”
“不行的...”我不忍地望着他,心一横,仍是把话说绝了,“他...若找到了我,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不仅...不能重来...我从前也...白死了...”
无央面颊上的血色倏然间褪尽,直挺的背脊默默坍颓,又有几寸衣角沉到混沌的水里。
“您就当...就当云华她...是我杀的。我...本也不打算...放过她。弑神一事,哪怕...哪怕只是起心...动念,其罪...亦...当诛...在我这里,她是死罪难逃。”
“你要我眼见你遍体鳞伤而不管不顾,还要我留你在牢狱中不闻不问...你是不是对我太过苛求了?哪怕是对他,你也过于残忍啊。”
无央竭尽气力忍住泪,亦忍住似痛似狂喜的一种知觉。
故人魂归,他知足,不会再索求更多。
“怎么会呢?”我对他微微一笑,“我是个罪人啊。”
“罪人...”无央反复呢喃片刻,伸手将我从刑架上搀扶下来,不等我站稳,打横抱在怀里,口中低声道歉,“对不起,不该碰你身子,但眼下无奈...你不必谅解我,毕竟我也是个罪人。”
漫长而孤寂的为神之路或许真的是一场最无情最严厉的天罚。为神者皆是戴罪之身,须得穷尽万万年光阴才能赎干净,终得解脱。
我浑身的血污染上无央的衣衫,抹在他光润的玉佩上,若血沁纹路。又流淌上他的皮肤,妖异血色衬得那一把冰肌寒骨愈发苍白冷冽。
不该靠近的两个人在不得不肌肤相贴时,都感到一阵钝痛,曾经最熟悉亲近的那副身子触之成刃,直刺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