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手轻抚贴在肩骨上的那张脸,“你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柔,这样有耐心。”
释天从面颊上拾起我的手,十指交扣,“是,我从前也不知道。”
我笑道:“你或许只是忘记了,并不是不知道。”
背脊感受到细沙般的摩挲,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说好了要有回应的嘛。”我佯装生气。
“是我的错...”
“别别别,你别认错!你一认错我就想哭。”
“为何?”
“因为,因为...我对你动心就是从有一回你给我道歉开始的。”
他想了想,“哪一回?”
“什么哪一回啊,你给我道歉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这问的好像你常常对我伏低做小似的。让天神给我道一次歉可真难啊。”我故意狠命捏紧他的手以示不满。
他没有抽开手,任我胡乱抓捏。
“其实我常常对你感到抱歉,只是不大习惯说出口。如今迫你堕入地狱,再去谈及过去的种种抱歉反就矫情了。那许多未及说出口的抱歉,你不用原谅我。”
他一说我便哭了起来。
释天略微撑起身子,并没有劝我,而是轻轻吻在我面颊上,泪水于是便没有冻成冰。
此时此刻,他再不会劝我压抑情绪,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反正已没有来日。
良久,我止住哭泣,他又躺下身,紧紧贴在我背上。
“释天,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穿这件暗红色的氅衣了,看着...像凝了的陈血,不详,也不好亲近。而且,一直拖在地上不会很脏么...反正我不喜欢。”
“好。”他说着,从我指间抽出手,解开大氅领口系着的绳结,扬手将它掷下山崖。
“从此再不穿了。”
我探出头去看,见那一滩猩红色落在凄白的冰雪地里,好像一抔由高跌落粉身碎骨的血肉,惨烈至极,令人不敢久视。
我缩回脑袋,又往释天怀里挤了挤。
“是不是...一天快过去了?”
他回答得很肯定,“没有那么快。”
我心道,那就好。
“你说,若是我兄长有灵,知道我和你竟一起度过了今日这样一段时光,会作何感想呢?他会不会骂我?”
“会骂你,但更会对我不耻。你兄长在自缚这件事上比我们做得都好。他当好了杀神,但没当好你的兄长。”
“于我而言,他足够好了,比起落仓那个混账哥哥,兄长简直太好了。”我顿了顿,“释天,我很想兄长。”
“我知道。”
“我也很想落仓。”
“我知道。”
他默了默,在我耳边低声道:“你转过来。”
我便转过身去,他将我整个人环抱在怀里,下颌顶在我额上。因为太想紧紧相拥却又怕弄疼我,所以他的双臂竟无措地颤抖起来。
我亦无法开解他,只能伸出手,把他抱得很紧。
迷迷糊糊间我竟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惊醒时,一跃而起去看崖底恶灵,还好,还好,还没到时候。而心兀自狂跳,无法平息。
“我睡了多久?”
“你精神紧张,并没有办法安睡,其实只小憩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吐了口浊气,心兀自狂跳不止,按着胸口道:“躺着总是容易睡着。要么你陪我四下走走吧。”
“好。”
有六道神相伴,哪怕身处地狱亦可如赏花踏青、闲庭漫步。他牵起我缓缓往冰山下行,所到之处恶风消止,冰雪铺路。
我笑着揶揄,“你在地狱道可比在外头威风多了。”
他竟没有生气,低声道:“不错,不若我替你入地狱罢。”
我惊惶地甩开他的手,瞪目不语。
释天牵回我的手,似笑非笑地道:“哭又不让哭,现在连玩笑也不让开。玉儿,你管得倒宽。”
说着,他便要继续往前走。
我定在原地不肯动,“对,我就是管得宽!你今日不是六道神,就得服管!这样的玩笑话我听不得!不爱听!”
他须臾未语。
受到忤逆时,六道神身上那股侵入脊髓的威怒破骨而出,恶灵对天神的感知比我灵敏,纷纷骇得打颤,连那些冻严实的也挣扎着想要从分离的皮肉间逃离。
蹙眉间,释天瞥见了那双含泪的眼,和苍白如纸的脸,腾起的怒火猛地转向对准了自己,像一把冰锥,正中胸口。
“好,这样的玩笑话我不说了。”
见我还不肯消气,他牵起我半推半就地往前走。
牵我时他总是格外小心,避开腕子上的伤,也避开我戴着的那只龙骨扳指。
我任他引着,绕过参天的冰柱,踏遍封冻的怒涛,有释天同行,路遇惨像皆经粉饰,满眼疮痍恍若生花。我便不再那么怕这个地方了,只是走得久了有些疲乏。释天停下脚步,背倚一处布满冰雪的残垣坐下。
“玉儿,你来我怀里睡会儿。”
“不睡。我不能稀里糊涂地把这一天睡过去。”
释天起身一把捞起我,重又坐回刚才的地方,双手有力地拘着我的四肢,使我一动不能动。
烘暖人心的热乎气从他的衣襟袖口散出来,可龙骨扳指在替我抵挡极寒知觉的同时,也卸去了我对温暖的体会。
不过当暖意拂过冻得发紧的皮肤,冷热相冲,还是让我感受到一丝异样的酥麻。
他的手掌按在我冻得通红的耳廓上,指腹轻轻捏住冰块似的耳垂,反复揉搓。
“你不想睡我便还是陪你说话。”
“好。我想和你多说说话。”
因为身体渐渐没了温度,我只觉脑袋昏昏沉沉,人愈发地迟钝,说着说着,竟噙着说了半句的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释天听见语声戛然而止,垂眼看向怀里昏睡的人儿,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修了数万年神格仍是没能摒弃一颗肉长的凡心。
那颗肉心与怀里的女子并联共生,汲取她的一颦一笑,一呼一吸,生长得张牙舞爪。
不知过了多久,我惊醒过来,瞬时骇出一身冷汗,仓惶地深吸一口气,呛得狂咳不止,面颊憋得通红。
释天的身子被我带得一齐颤了颤。
他伸出手掌垫在我后脑上将我的脸贴回他胸口,“莫慌,还有时间,你只睡了半刻便惊醒了。”
我终于止住嗽意,调匀气息,深长地吐了口气,“我们往回走吧。”
他松了松臂膀,留给我起身的空间。
我双脚刚一沾地,立马重重摔了下去。
释天一跃而起赶上前扶我,神色里的惊痛不加遮掩,眼眶也跟着红了。
凡夫俗子在为心爱之人忧心难过却又无能为力时,难免深感无力,露出最脆弱的一面。然而天神本来早已将浑身的软骨剥落,只剩一身漠然的生冷气,但所谓私心偏偏是个脆弱不堪的玩意儿,释天惶急之中,并没有精力回过神来自嘲。
我无奈地对他笑笑,“腿冻僵了,不听使唤。”
不等他开口,便腆着脸提要求,“你背我回去。”
“好。”
他果真背对我矮身蹲下来,头顶齐整的束发在欢愉时被搅散,几根刺眼的乱发横斜乱翘,胡乱地纠缠在漆黑的发冠周围。
我趴在他背上,一手勾着他的肩,一手反复轻捋那几根乱发,他虽有察觉,但什么也没说。
我把下巴抵在他肩头,道:“你知道为什么众生只会敬畏天神,却绝不愿爱惜天神么?”
他冷冷道:“天神何须众生爱惜。”默了片刻,还是迁就地补问一句:“你说是为何?”
“因为在他们眼里,天神是无瑕的,没有痛苦,没有灾祸,没有错漏,没有软弱,且能万古长青,那还有什么可爱有什么可惜呢?”
这番见解与众生咬牙切齿的“恶神”之名大有出入,但释天不愿在这样的时刻出言驳斥,因而沉默着没有作声。
我自顾自续道:“唯独我看见了你身上数也数不清的瑕疵,知道你脾气又大性子又急,明明害怕孤独却只会用虚空的繁华来填补。我还看见了你衣角的污渍,头顶的乱发,还有眼角的泪。你在我眼里不再无瑕。”
为了不叫我掉下来,释天微微躬起身子,一步一步平稳地往前走。
雪地上照出他青灰色的影。
我余光瞥见,不禁定睛去瞧,笑弯了眉眼,“哦,我还见到了你弯腰驼背的样子。”
“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他的声音却并不生气。
我只是格格地笑,偏不说话。
走出几步,他忽而停住,微微侧过头来,“你看见了我的瑕疵,所以你爱惜我么?”
笑意僵在唇边,渐渐沉重地垂下去。
“我都走上了穷途末路,还要怎样对你掏心掏肺呢?”
“既然已经是穷途末路,何妨掏心掏肺?”
我伏在他肩头憋回那口几乎叹到嘴边的浊气。
他没有再逼问下去,背着我继续往前走。
又行了许久,我抬眼望去,仍是不见那座高崖。
“来时走了这么长的路么,怎么半日了还没有到?”
“嗯,走了很远。”
“还有很远么?”
“对,还有很远,很远。”
“我觉得很累,很困...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如果我没醒,你一定要叫醒我。一定,一定。”
他似是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没等他叫我,我自己醒了过来,见他还在往前走,知道并没有睡太久,这才宽了心。
“释天,你累不累。你放我下来罢,或许我能自己走了。”
“不累。”
我侧脸贴着他的肩,又看见地上躬身的青影。
白头既无望,何故见龙钟。
如此一想,我没忍住又落下眼泪。
冰珠子划过他脖颈,落在脚边。他驻足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去。
这条路真长啊,长得像没有尽头。
我抬起手,想要再抚一抚他的脸,却发觉手指已开始僵硬,竟无法伸直,蜷如鸟爪,朽如腐木。
不想被他发现,我悄悄地缩回手,藏在袖底。
八寒地狱果真凶险,一天不到的光景已将我冻得即将丧失行动能力。只怕不多时我的唇舌也会被冻住,届时满腹的话烂在肚里不能对释天讲,岂不更是折磨。
“释天。”
“嗯。”我每回开口前总要先喊他的名字,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答应。
“兄长走后,我不是去凡间住过一段日子么,我的凡间友人十分执着于求神拜佛,仿佛神佛真能照拂她一世安宁。那时候我告诉她我不拜佛,不求神,但我心里其实是有祈愿的,我只愿六道神寿与天齐。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永永远远地照拂众生。”
他的双肩猛烈地颤了颤。
“你是咒我,永远孤寡么?”
我笑出了声,“是啊。你是六道神,难道,不会永远孤寡么?”
他欲要开口,我一掌附在他唇上不许他说话,生怕听见他嘴里又吐出什么不详之语。
“释天,你的恶疮,我替你剜去了。不许辜负我。”
他忽地一滞,冷不丁撒开环住我的手。
我从他身上滑下去,但没有摔落在地,身后一团绵软的云雾及时盛住了我的身子。
释天反身一只腿立在地下,另外一边单膝撑在云上,双手环在我两侧,身子狠狠压下来,鼻尖抵在我睫毛上。
他滚热的泪滴在我额角。
“你都把自己逼到八寒地狱来了,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怎样,怎样...才算作不辜负你?”
他用尽了力气才勉强稳住声音。
“以后永不再生恶疮,便是没有负我。至于那些床榻上的云鬓轻纱,你愿留便留,我不在意。”
他咬着牙嘶声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说这样的话!行到穷途末路,还不肯把心掏开给我看个清楚么!难道日后还有机会?!”
我想把他推起来一些好看清他的脸,也好替他擦一擦泪,却惊恐地发觉自己双臂也被冻得绵软无力,试了几次都无法使上劲。怎会如此之快?我记得头回被释天打入地狱也呆了大半个月,却并没有出现眼下这番...
我心头一凛,如被惊雷劈中,刹那间明白了一切...未及开口,先泪如雨下。
“释天...释天...你同我说实话...我们在这里究竟呆多久了...我要你不许骗我!”
他许久不言。
半晌才直起身子,垂眼看着我,沉沉道:“玉儿,你说得对。有了今日,便会贪心来日。我最终还是没有抵得过这样的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