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不待无央开口,泫然抢道:“天神是为了惩治落玉恶女而来,此乃替天行道的善行,可见天神必是善神无疑。”
随即又补道:“方才见天神手持苍岭剑,莫非天神从前竟是我玉龙同族?善神出自苍岭,实乃我苍岭玉龙阖族之幸!玉龙族千年前受此恶女重创,从此人丁凋敝,态势颓靡,久经苦痛,如今竟有善神飞升替族人讨伐天道之不公!实乃,大幸,大幸!”
说着,泣不成声。
这番话将天神的出身、立场都一锤定音,似是为无央解围,细听之下又有其歹毒用意。善神出自苍岭,乃阖族大幸,反之,若出身苍岭的乃是恶神,苍岭族将要蒙受的不仅仅只有悲,更有罪。
云华这是在以阖族命途威胁无央,逼他不许暴露身份,不许为了我这个恶女而不管不顾。
女君对善神一说将信将疑,苍岭众仙却空前齐心,他们或是一厢情愿地相信眼前之人定是善神,或是听懂了云华的意思,于是阖族跪拜无央,口中山呼“善神”。
无央目光浅浅掠过众人,不置一词。
飞升一事其实并不能将一个人的过往彻底割裂,相反地,当天神不得不放下种种欲念来承接天赐的重任时,他们对于那些曾经给予过他们冷暖喜痛的人与事便愈发难彻底放下,形成日渐深重的执念。
苍岭族过去是无央的欲念,如今是杀神的执念。
是以云华的威逼其实分量十足地砸在了无央心头。
可他护在神泽中的女子亦是欲念,而今残存在她身上的心意却绝非只是一点执念而已。
无央回头看我。
我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无数张口,无数声音,辱骂我,朝圣他,一声压过一声,混沌纷杂,我却于杂音中清楚地听见了他轻轻一声叹。
云华膝行几步,跪在神泽旁,连连磕头,泣道:“天神可知,恶女身有残损,她胸口有一道贯穿的伤。这伤乃亡夫无央执苍岭剑所刺,断筋骨,腐皮肉,永生永世不得愈。那狰狞可怖的皮开肉绽,是无央给恶女落玉烙下的罪证。从此,她的罪洗不净。无央的恨,也不会因为亡故而断绝。”
我还是小瞧了她,这寥寥数语,简直阴狠至极。
一来,煽动苍岭族众仙和无央重燃对我那份冷寂千年的仇恨;二来,以身之残缺羞辱我;三来,提醒无央他与我之间再无可能,且那份缘正是为他亲手斩断,不可再续。
仙族将士与部分苍岭族人对无央刺伤我一事并不知情,此刻听闻,又见我并不否认,便知事情可以坐实,于是乎看我的目光中除了警惕与对立,又多了几分夹带怜悯的鄙夷。
唯独女君克制地问了一句:“伤得...重么?”
我下意识握住腕上翡翠镯子,双手往袖子里藏了藏,“还好。”
此时,无央回身看向我。
我仍是目光闪避,不与他相望。
他背过身,面相众仙,垂眼看了云华一眼问道:“你说她的伤口狰狞可怖。究竟有多狰狞,多可怖?”
云华愣了愣,“什么?”
无央叹了叹,“我只想知道,她的伤究竟如何。罢了,你也不曾亲眼所见,我问你作甚。”
说罢,缓缓地抬起手,嶙峋的手指拈起衣襟,动作坦然而平静地褪去一半衣衫,一面平声对云华道:“你说玉儿她身有残损,可是如我这般?”
他将手臂从袖管里抽出来,衣衫随着他的话音垂落,挂在腰带上,luolu的半身上赫然有着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细窄,却是贯穿背心,筋骨断裂,皮肉不生。
那伤竟和我身上的那道口子在同样的位置,也是同样的狰狞,可怖。
这伤...不是我方才刺中的那一处...我刺中的在另一边肩头,并没有这么深重。
在我惶然之际,无央又卸去了伪装的模样,露出本来那张冰肌玉骨的脸。
四下愕然不知所措,认出他的仙家口里结结巴巴地反复喊着他的名讳,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云华瞪圆了眼,双目烧得通红却没能流出一滴泪,就那么干巴巴地瞪着暴露真身的无央,狠狠咬着唇,一声不吭。
她顽强坚守的最后一份立身于世的根基与尊严终于要被一意孤行的天神彻底击溃。
这一切本就是无央赋予的,他有权收回,可当他真的在整个仙界面前这样做了,云华还是忍不住恨他入骨。
无央又问了一遍:“她的残损,可是如我这般?”
云华咬牙不语。
我走近无央身侧,颤声问他:“你的伤怎么来的?”
他侧过身,俯眼望我,噙着一丝宽慰人心的笑,“本来我永远不愿让你知道,但眼下除去此举,我再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明白你在这世上从来不必走得这样孤决。”
我仍是问他:“你的伤怎么来的?”
“是我活该。”
“怎么来的?”
他轻描淡写地道:“伤了你几分,我便自伤几分。”
即便是与无央有数百年夫妻名分的云华也不曾知道他身上有这一处自戕的伤口。她不敢相信无央为了赎偿罪孽不仅自囚千年,还凌.虐了自己的身子。此时再回头审视自己身为遗孀的立场,真真是个极具侮辱性的笑话。
我盯着无央的伤,抬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只觉衣襟下的骨血隐隐作痛。
“你不欠我什么。”
他笑笑,“我须得体会你的痛,才有资格与你论及‘设身处地’与‘感同身受’。皮肉上的痛我已经体会到了,却不知内里的痛能不能领会到些皮毛。”
哪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亦或是同床共枕的爱侣,都不可能透彻地领会彼此心里的伤痛,他们只能相惜、相伴,相互慰藉,所谓“感同身受”谈何容易。
可我不忍心把这样的话说给无央听,毕竟我也无法领会他的痛,只是一味地想要抹平那道由我而起的伤。
“玉儿,你走,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谁也拦不住你。”
“我满手血债,是个罪人。您不能纵我。”
此时的他已收起神泽,我亦灭去神火,苍岭剑银紫色寒光陡然浸染天地。无央其人,本就凉得似冰雕雪砌,此刻浑身遍布冷光,愈发显得寒凉难以亲近,哪怕他刻意笑得温热,也好似徒劳。
他像是对自身的寒可伤人有所自知,于是和我说话时格外谨慎,措辞一阵,才道:“玉儿,你的伤...还痛么?”
见我没有立时回应,又补道:“这是我一直最想问你的话。从那一日起,睡梦中见到你也只有这么一句。”
我跪在他脚边,垂眼道:“不痛了。您不必顾我,我是个罪人啊。”
无央跟着蹲下身,身量压至与我齐平。
这么一靠近,他胸口那沤了千年的伤散发出的浓稠血腥气汹涌灌入我鼻息,惹得五脏一阵剧痛。
“玉儿,我也是个罪人啊。他们说你胸口的伤是烙在你身上的罪证,可那分明是我的罪证啊。然而,上天不仅恕了我的罪,还将神职托付于我。如今,我是天神。你的罪,我恕得起。若有天罚,我也挡得住。”
高高在上的天神委身于污泥中,字字泣血地自咎己罪,四下众仙却立在高处,面露怯畏,却又说不出的严峻,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模样。
我只觉身上每一处骨头都紧得就要崩裂,强忍着平静片刻,才开口道:“我的罪与您不同,也绝非您一人说恕便能恕的。方才我对您出手了,弑神一事,即便只是起心动念,也该下地狱。”
此言一出,我血染仙界的真实目的便昭然若揭。
“你说...什么...”无央身子猛烈颤抖一阵,整个人险些栽倒在泥潭里,“你...你...今日所作所为,原来...是为将自己判下地狱?!”
他难以自持地伸出手想要握紧面前一副弱骨,却想起我胸口的伤,是以手僵在半空里,不住颤抖。
“玉儿...”
我始终沉默着。该要怎么回应?难道亲口对他挑明我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留住释天?为了释天能寿与天齐,我甘愿堕入地狱。
这些话不必多说,无央已然明了。而我胸中的不忍几乎要将我摧毁。
他在我面前颓然往后一仰,勉力撑住身子这才不至于跌坐在地,整个人却看起来摇摇欲坠。
天神此般模样,与凡间失意男子无异,而他此刻的“凡实”模样正是我最怕在他们身上看见的。是以,我慌乱地扑倒在地,跪拜在他脚边,不敢言语。
“玉儿啊,你曾说我不懂你,我彼时还觉得委屈,如今看来,并不冤枉。我竟以为你当真只顾与千媛女君的养育情分而步入疯魔...你今天根本就不打算杀云华吧,刻意为难她,不过是想将我牵扯进来。你担心几十条杀孽不足以下地狱,唯有弑神之举才是万全之策。”
“不是的。我本来就是要杀云华。即便不杀她,几十条杀孽难道就不是罪了么,难道就不疯魔么?”
“杀孽是我的罪,我来担,我来赎。”杀神微笑着道,又无力地看向跪在身侧的我,“为何一定要杀云华?”
杀神问罪,当秉公无私,不存杂念,可无央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极度荒诞的期待,他希望那个要杀云华的理由能和他有关。
而我,竟也听出了他的荒诞,于是只得将身子压得更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无情,“您心怀慈悲,对众生皆有宽宥之德。我怕今朝的罪不够重,被天神赦了去,这才不得不杀您发妻,如此您才不会对我留情,这是其一。其二,云华背叛天神,我不知在二位尊神眼里这是不是一桩值得发落的罪,但在我这里,此乃死罪。”
这样的理由算是与他有关么?无央沉默地衡量着,心里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但我既然已经伤损了天神真身,罪孽应当攒够了,不用再害云华女仙性命。今日哪怕您有意恕我,六道神也不得不送我堕入地狱道。入地狱道者,不配承接天命飞升为神,如此,六道神位后继无人,释天终得不陨,不落...”
“你为了他竟...”无央止住话头,颓然按了按眼角,“释天他...未必舍得成全你这番心意的。”语声依旧温柔含笑,眼里却沁出泪来。
他垂在地面的指尖蹭在湿软的泥土里,苍白的肤色与分明的骨节在脏污里无端描摹出令人心酸的破碎感。
“您的手弄脏了。”
“跪在泥中的人是玉儿你,不是我!”无央难得疾言,又立时后悔不该,只得无奈地对我笑笑。
我也笑笑,“是。幸好是我,不是您。”
无央脸上又添两道泪痕,散落的半截衣衫落在浊而厚重的泥浆里,一点点往下沉。
他强压着喉咙里的哽咽,“玉儿,我不忍你堕入地狱,可你为此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叫我怎么做才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好?”
我笑着宽慰他道:“您啊,什么都不用做。轮回道上的事自有六道神决断。”
无央反手一抓,十指狠狠扣进泥土里,口中的声音听起来却淡淡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