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谋天下：克夫命女王的逆袭之路 第2章 双姝疾厄

大梁的御医已经将南芳庭团团包围，但大梁的主人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女儿生命的流逝。

“公主会好的。”大梁的医生逞强道。

“公主定然无恙。”寺庙里的僧人占卜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迈的太后劝慰道。

“我总不会一个孩子都留不下。”无上的大王对自己说道。

但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安慰都比不上南宫贵妃隐约的垂泣。那美丽的女人轻轻点下她的侧脸，王便感受到心中产生了比双腿更刺骨的疼痛。

王不顾他的瘸腿，在随侍宫人还没有铺好拜神的跪垫时就伏倒于孟华天女的神案之前。美貌仁慈的天女神像含着悲悯的微笑俯视着众生，他望看向天女却只感受到一种神佛不佑的无助。

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再度恢复健康，王不惜任何的代价。

哦，这是真的么？

我愿折寿十年，换取多令的一生平安喜乐。王想，随即他开始后悔。他本身就很难有长寿的迹象，如果他英年早逝，梁国将再度陷入混乱。

我愿江山倾覆，王冠倾倒，令我的女儿一辈子无病无灾。王犹豫了，他爱大梁秀丽的山河比爱自己更甚。如果他丢掉了国土和皇冠…

多令注定不会一生随顺。

我愿…

很难说王在神案前跪拜了多久，但名为多令的公主最终还是退下了热度。

“爹爹。”

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女人所出的孩童躺在象牙床上，发出了微弱的呼唤声。那女孩天生是个美人胚子，窝在罗缎锦被里，仿若贵族太太们珍藏在梳妆台下的精致珠宝。她伸出手，想要拉住王的袖子，却只碰到了挂在床沿逗孩子们玩的风铃。

王感受到了一阵愧疚。

多令。

“朕要回去处理一些奏折。”他对南宫说道，随后他像个逃兵一样溜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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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坐在自己养母的身旁，她像往常一样收拾着翠微阁的杂务。

宫中治疗疫病的御医被南宫那里叫去了一半，剩下几个北宫看不太上，就请了她族里的妙手前来诊治。女王诚惶诚恐，心中对北宫更是感激。

她年龄虽小，但处事已经很老练了。她熟练地从御女不多的积蓄里拿出所剩无几的碎银赏给大夫，又将自己面见王带的头面托给外城抽成最少的宦官换成新的银两。最后她想起了什么，把自己一个小荷包塞给了北宫的小宫女，笑说道：“谢谢杜鹃姐姐帮我在大王和贵妃前说话。”

说来那名叫杜鹃的小宫女比女王还少几个月。只是女王知道，杜鹃心气高，又喜欢装大人，年龄上谦让她可以讨她欢喜。

这也难怪，毕竟杜鹃的身份比其他宫女有所不同。她的父亲是北宫浮氏某一代偏支的私生子，没有被男主人认回，因此一直保持着奴籍，但又因血统和其他普通仆人相比略有优待。杜鹃之所以入宫，是因为她恰巧出生在章怀太子太子夭折的晚上。等北宫王后与其新生的子嗣接连薨逝之后，为了奉承北宫贵妃，浮氏一族便将此女送入宫中，略微安抚贵妃的丧子之痛。贵妃接受了这样的好意，因此待杜鹃有如亲生。

杜鹃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拆开了荷包，里面是几颗琉璃珠子，这是女王在新年时例行得到的王女赏赐。

杜鹃喜欢这些东西。

女王试图令杜鹃在王面前多提及自己，但杜鹃只是北宫贵妃的亲信。近几日因为多令公主的疾病，王多流连于南宫贵妃住处，连往日深受恩宠的北宫也难以目睹圣颜，更何况小小的杜鹃呢？

但王终究是来到了翠微阁。

他的本意或许只是想来寻找北宫。但当他看见了翠微阁狭小暗沉的陈设时，却忍不住感到了些许的愤怒。

“这些仆从怠慢了你。”他对女王说道。女王慌忙跪了下来，偷偷瞄着王一大一小的羊皮靴子，不敢言语。

女王的养母也像张褪色的细花布床单一样被被宫人们从床上掀起。她很勉强地屈了屈膝。

杜鹃的反应则慢了半拍，但她还是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只见她慢吞吞地半蹲了一下。

王没有看她。

昏暗的屋堂中只有一个病人，一个小孩，稀稀拉拉几个会说话的家具，他的孩子穿衣打扮得比一个宫女还要寒酸。诚然，女王不是他宠爱与嫡出的孩子，可毕竟还是他的孩子。王想要发作，又怕吓着了女王，只好忍耐下来，说道，“你长这么大也不容易。”

他喝了两杯冷茶，又在屋里挪步了两圈，气冲冲地走了。

女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养母，即翠微阁的姜御女倒高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见王呢。”

“母亲年轻时没有被王召幸过么？”女王问道。

姜氏脸上泛起了一阵病态的红晕。“我十三岁就入了宫，我是后土郡中最好看最有文采的女孩，但在宫里我就不出挑了。王只在我入宫时赏赐了进献我的主官，但他再也没有看见过我。后来普道氏又进贡了族里未婚的贵族女子，北宫推荐了她美丽的宫女，大梁各地都献上了擅长生养的美人，王就也不可能再记得我了。”

“那现在王知道了母亲的疾病，王会多多来看望母亲的。”女王宽慰道。

“我青春已逝，恐怕不会再得王的青眼了。”姜御女叹了口气。她阻止了女王接下里宽慰的话语，恳求道：“我的女儿，请为我再读一会书吧。”

女王读的是一本上古的神话传说，她有些魂不守舍，等到她反应过来，她才意识到了自己读了这样一个不祥的故事。

贤明伟大的君主被一只虎面蛇身的妖怪所蒙蔽，妖怪白日里化作君子模样，忠心耿耿地侍奉君王，背地里则恢复原身，吞吃着君王的臣民已供修行。

有一日，妖怪没有控制住自己的饥饿，将赏识他的君王也一并吞没。妖怪就此统治了王国，每日横征暴敛，民众苦不堪言。

所幸君王有一极其貌美的公主，她设计勾引了妖怪，以身饲妖，乘妖怪酒醉之时砍下了他的头颅。王国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可惜，公主因为杀害丈夫的缘故，也因此接受了石刑的惩罚。

在她死亡的当日，四方八界的天女神灵都为她哀伤歌唱，公主的灵魂得到了他们的指引，免于地狱弑夫的火刑，最终走入了极乐之地。

她不喜欢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因为它不祥。

“史诗大概都是男人写的，从来都只记载美女做了什么。”

姜御女说道，“倒也不是。这个故事在被废黜的昭愍大王收藏的手稿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公主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谋杀后，流亡在外，自毁容貌，掩藏行踪，她日日忍受着仇恨的火焰，苦练武功以期复仇。终于在逆臣登位的十年后，公主终将妖怪一箭穿喉，了却杀父之恨。

然而当她庆贺复仇胜利之时，一位穿黑衣的女人前来，并向她进献了一块明镜，公主看见镜中丑陋的女人后便尖叫起来，‘这是谁的倒影？’她问道。女人回答说，‘这正是公主您自己。’公主无法接受自己已然成为这幅模样，因此惊惧而亡。”

“您瞧瞧，不好看的公主还是不值当活着。”女王打趣道。

杜鹃听到这里，连弹珠也不玩了，说：“我翻阅过弃王的手稿。这不是一个故事，别的不说，这两个女主角的名字都不一样。”

“我的孩子，”御女笑了笑，“你是在拿大梁人的眼光看书，但昭愍大王的生母是北夷的俘虏。他十岁时才被无子的怀幽大王认回，因此日常对话随笔中留有北夷人的习惯。很多词字需要拿北夷语理解。

第一个故事，《神鬼异志》里女主角叫做百花，这是一个传统的大梁女子名。而在《庄穆杂记》里，女主角名为兰娣芙洛黎，这是北夷语“百花公主”的音译，“兰娣”意为“公主、贵女“，“芙洛”是花朵的意思，“黎”则表示整个词组是一个女性、阴性的称呼。除此之外，整个故事除去情节，其发生的地点，时间，乃至于反派人物的细节都严丝合缝…”她说了太多的话，开始咳嗽起来。

女王给养母倒了一杯茶，她一口气灌了下去。她看养母精神不佳，便求她再在床上稍微养养神。她又去隔壁隔间招呼一位名叫圆妞的宫女去叫晚饭。那宫女当时正在煮药，看见她便站起了身，谁知道她的大屁股摇摇晃晃，把药罐碰倒了。

“人没被烫着吧？”她问道。圆妞没事，但是得去打扫卫生，还得去换件衣服。叫晚饭的事就只能让另一个宫女方妞代劳了。

忙完这些事情，女王才发现她没把书放好，封皮上也沾染了些许药痕。她干脆拿还没熄灭的药炉将书烤干。

“我更喜欢第二个故事。”女王自言自语道，“用一把弓箭解决逆臣，比用一场婚姻实际得多。”

“可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能做出自毁容貌以报父仇的公主，又怎么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住呢？面部的疤痕相反是胜利的象征。”她继续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恰恰相反，我觉得第一个故事更真实一些。”杜鹃像一片影子似地站在了女王身后，吓了她一跳，“妖怪做了大王，又是用不义的手段获得的，他的身边一定簇拥着重重护卫，否则他会为下一个可能的篡位者寝食难安。

公主自毁容貌，苦练弓箭本身就是舍近求远的行为。美貌和身世本身就是公主，乃至于任何女人最重要的筹码。婚姻则意味着她从父亲的附属成为了丈夫的附属。

妖怪强娶了公主，便会放下戒心，自以他可以像占有王位一样占有公主。谁知道公主哪怕付出死亡和进火狱的代价都要复仇。这就是自大的妖怪所不能预料的了。”

“那么我猜，你刚才说的是对的，”女王叹气道，“这两个故事本身就不是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里公主一定很漂亮，否则妖怪不会不顾她是仇人的女儿，也要她随侍身侧。第二个公主则没那么幸运，只好用极端的方式改头换面，手刃仇人。可是弃王为了让大家伙爱听他说的故事，依旧把那位复仇前的公主描绘成了倾城倾国的美人。”

“得了吧，”杜鹃手上紧紧攥弄着御赐的琉璃珠，“正是因为她们都是公主，人们才要听她们的故事呢。”

炉子里的火明明暗暗，而天色的确已经昏沉。女王疑惑为何北宫贵妃还没派人来接杜鹃，于是只好嘱咐收拾完的圆妞道，“我怕北宫娘娘等急了杜鹃姑娘，所以要请圆姑姑送送她。外面风大，您去找相熟的陈老公备一辆车子，赏银…”

“这么冷的天！”圆妞本以为自己躲过了一节，没想到还要出差事，心中不免有些愤恨。女王沉默了。杜鹃听闻则冷笑了一下。

圆妞对北宫还是有两分敬畏之心的，于是她夺了大王女刚换好的碎银，急冲冲地往外赶，给杜鹃找车。谢天谢地这次她没撞到任何东西。杜鹃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后，身段气度被衬托得格外优雅。

那个叫圆妞的宫女过了很久才回来。

彼时方妞正在试图服侍御女和王女吃晚饭。圆妞兴冲冲地奔了进来，差点又带翻了屋里唯一点的蜡烛。

只听她大声笑道，

”方妞，你吃亏了！你不知道北宫主子赏了俺多少好东西！”

方妞翻了翻眼睛，“咋咋唬唬，我才不像你那样眼皮子浅。”

然而圆妞的确得到了重赏。她小心翼翼地在一张掉了漆的几上打开了怀里的包裹，里面金银锞子和精致布料缎闪烁得要恍惚人的眼睛。就连病怏怏的御女都撑起了身子，毕竟就连她的份例和王女的御赐中都没这样的好东西。

“乖乖，北宫娘娘作甚要这样赏你？你是帮她把南宫给毒死了么？”方妞倒吸一口凉气。

“呸呸呸。”圆妞啐道，“北宫娘娘那么贤德的一个人…娘娘赏俺是觉得俺忠心，把御女服侍得好。”

“北宫娘娘恩德泽世，我心中亦是感激不尽。”姜氏大有要强撑病体去小佛堂前再念个百八十遍经的样子，方妞和王女连忙把她劝下了。

“你瞧瞧，俺们主子也这么说。”圆妞得意洋洋。方妞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圆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羞惭起来，“好吧，方姐姐，俺知道俺做事马马虎虎，三差两错的，北宫不一定知道俺们翠微阁的事都是方姐姐在做主。这赏该是该孝敬您的。”

“就是…俺能拿点银子成不？俺想寄给娘给俺弟讨个媳妇。”

“其实俺还想拿匹料子，俺的衣服被药溅了，留了印子，得浆洗后再染染。俺想乘这时做件换洗的替换替换。”

“…你要是不想给我可以直说的。”方妞摸了摸一块碧绿的提花缎，“这些赏你收着吧，今日王都来看过小主和王女了，我们以后拿赏的机会多着呢。”

“你不给你爹寄点钱么？”圆妞好奇问她。

“哈？他？我情愿把银子丢水里都不给他去赌。他把我娘我姐全买了还不够么？”方妞转身又去服侍御女了，“这儿汤汤水水的，你东西都收好，万一泼洒上去你那新衣服就没了。更何况你这体格还格外废料。”

御女拿尖头筷子夹了两粒米粒就止住了。“你们拿去吃吧，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圆妞奔波半天也累了。”她叹气道，她的精神是越来越短了。

方妞不方便违抗主子的意思，王女则试图捡一些养母往日爱吃的菜来劝说她再吃一些。

但御女的意思却很坚决。

方妞狠狠瞪了圆妞一眼，怏怏收拾了碗筷。圆妞也急急忙忙把包裹收好，难得安静地离场。

房间内只剩下了御女和女王。

御女静默了很久，久到女王甚至以为她已然睡去。

但她终究发出了声响。

“你想要当公主，不是么？”

昏暗中的烛火微弱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