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湄惊讶又犹疑,不知该不该接过,她们素不相识,溟珞为何要赠她护身符?
她偷偷看了眼溟珞的面容。
对方极像药铺伙计总提起的那位占卜师,技艺神乎其神,推测神通仅凭一块莹润如玉的骨甲。
溟珞年纪很轻,二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空青色道袍,身上无任何繁赘之物。萧湄却觉得她心思深沉,厚得像堵高墙,根本无法猜透。
“姑娘不必担心,这只是普通的护身符。”溟珞道。
萧湄被戳中心事,脸上发烫,只好接过那道玄符,上面还残留着溟珞掌心的余温。
雷声越来越近,萧湄抓紧伞柄,联想到身前神秘莫测的女子,只能勉强扯起一丝笑意。
“这鸦群诡谲,我方才不小心被挠伤了脖子,道长还是莫要在外逗留,以免陡生变故。”
溟珞抿唇,忽然伸出略带凉意的手,覆在萧湄伤口上方一寸远的地方。
丝丝缕缕的黑雾窜出,它们本想趁着平地卷起的强风逃走,却被渐起的灵息禁锢着,轰然散成了一地黑砂。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一瞬便已恢复如初,原本的痛辣之感消失殆尽,只剩些许凉意。
随着溟珞退开,萧湄发根有一瞬间刺痛,她摸了摸颈侧的伤口,看着溟珞手心那颗长满尖刺的苍耳子,目光里透着几分疑惑和不解。
她进城时一直走的官道,哪里会被这种野物粘上?
溟珞敛去眸中郁色,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简单的一句叮嘱。
“雨天城郊路滑,姑娘慢些走动。”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在杂乱的风声雷声中却格外清晰,不等萧湄反应便转身离去。
时节已经是夏日,此时宣启城内却阴风卷地,冷雨不绝,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蔓延开来。
溟珞所持的伞又变回了最初那般,符文环绕,像是浸透了血。
方才还喧闹的街道已空无一人,斜落的雨打在萧湄裙摆上,晕开浅浅的痕迹。她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安,朝溟珞的背影道了声谢,打开伞快步往城外走去。
萧湄并不知道,异兽虚影再度出现于空青色衣袍上,若隐若现变成手掌大小,乖巧地伏于溟珞肩头。
异兽眼里的红光已然淡去,露出原本清亮的眸底,正歪头打量着萧湄渐行渐远的背影,目色困惑又犹疑。
邪风乱吹,萧湄伸手去擦斜打在脸上的血雨,刺痛感瞬间从眼睛处蔓延至全身。紫竹伞顺着动作掉在地上,四周景象天旋地转变换着。
她疼得睁不开眼,却无比清晰地看到朝自己聚拢过来的鬼影,似有若无的哀哭声、桀桀鬼语环绕四周,让她头痛欲裂。
无数鬼影蜂拥而上,带着汹涌的阴气,要将萧湄生吞活剥的架势。
“终于,我们来了……”
“生吞血肉,人间至味!”
“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溟珞远去的脚步缓下,听着身后骇人的动静,目中犹豫一瞬,又迈了出去。
萧湄脑海中回荡着刺耳的笑声,只是一瞬间,眼睛的刺痛感散去,鬼影又淡了,她睁眼细看时,周遭只剩雨水融进水洼的哗声。
豆大的雨砸在瓦楞上,激起清脆回响。狂风撕扯着周围的旌旗,似乎要将这座城池摧毁殆尽。
不过片刻,淡青色的身影已经隐在了诡谲血雨中。
萧湄不再迟疑,撑伞提着裙裾,大步往城外赶去。
她不知道的是,溟珞已然顿住脚步,回身凝望着她匆忙远去的身影,直到城门缓缓关阖,半晌不动。
溟珞收起那画着诡异符文的伞立在雨中,却没有被淋湿分毫。
一根乌发静静躺在瞧不清掌纹的手上,风沙再大,却吹不起轻若无物的发丝。
带着裂痕的骨甲凭空浮现手中,骨甲通体如玉,以骨骼精雕而成,却不知是何物之骨,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骨色极润,手感细腻,其中蕴含充盈灵气,如山川大泽,让人只看一眼便不由拜服。
发丝甫一嵌入,裂缝便奇迹般复原了。
随着发丝消融,原本微弱的海风声愈发清晰,在看不清掌纹的手心嗡鸣不息。
溟珞看着完好的骨甲,终是释然。眸光清冷,却笑得温和。
血雨虽降,风沙却没有停歇趋势,伴着轰隆的雷声,呜咽着裹挟鸦群死尸带向天际。
腥风暗藏杀机,在溟珞身后化成一颗煞气森然的头颅。
“血雨将倾,淮安君怎敢独身在此,莫不是等我来取你性命?”
头颅喝声稍顿,毫不拖沓扑咬而来,速度迅捷堪称虎豹。
溟珞目色无澜,只是以食指轻叩骨甲,淡青色的灵息从她身上漫荡开,和那以怨煞之气凝聚的头颅相撞。
灵力宛若灵巧的长藤,缠缚着穿透了头颅七窍,只听见一声惨痛的嘶吼,头颅瞬间化作墨色的血渣,腐蚀了地面。
肆虐的风沙渐息,嘈杂人声没了踪迹,万籁俱寂,静得让人心慌。街上空荡已无行人,溟珞忽而挥袖撤去周围的屏障,淡然的面容有了丝疲色。
地上散布的碎尸血泥被强风卷起,聚拢成一只巨大的血色乌鸦,黑雾包裹着没有羽毛的身躯。它知道溟珞为了维持屏障已经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只要现在倾尽全力一搏,极有可能打伤甚至重伤她。
血乌方才以精血凝聚头颅被捏碎,此时已做好了两败俱伤的打算,它目色怨毒地朝溟珞走来,每一步都留下深陷于泥的血色爪印。
待走至十步远的距离时,巨乌忽然化成了人形,它穿着一身残破黑袍,体态枯瘦得似乎只剩皮囊。
血目之下,两处眼窝深陷,肉眼可见的伤口正翻涌着黑雾,尖锐细长的指甲因攥得太紧而深嵌肉中,墨血流淌而下。
溟珞低头看着那被萧湄发丝修补了裂缝的骨甲,难得神游在外。
巨乌大喜,眼中怨毒愈浓,它抓住机会,手中幻化出了一柄由人骨制成的兵器,将绝大部分的力量倾注其中,趁溟珞不备时,猛然朝其面门破空刺来。
兵器掀起的强风将溟珞的发丝吹乱,寒气森森,眼见就要穿透眉心,溟珞却只是不急不徐地抬起头。
盘在发髻上的碧玉竹纹发簪青光一闪,有个人影迅疾地移动到巨乌身前,只听见铿锵一声,巨乌还未来得及抵挡,便被震得连连后退,它重重摔在满地血水中,捂臂惨喝不止。
本命兵器掉在地上碎成数块,无数被困在刀中的人族冤魂从断口处逃窜,带着怨恨穿过巨乌残破的身体,迅速往鬼门飞去。
巨乌又遭致命一击,胸腔血气上涌,它捂着如被烈火焚烧的断臂,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位执剑而立的随从。
“淮安君竟也使这般下三滥的招数,藏刀于身 ,何不敢同我痛快酣斗一场!”
溟珞此时终于回神,看着巨乌狼狈的模样,目色淡淡,凉如秋水。
随从还欲持刀上前,被她不动声色拦了下来。
“它死在此地,于我们没有益处。”
随从恭敬垂首,执剑退到身后,化成一道青光飞回了竹纹发簪中。
巨乌被那些冤魂反噬,受了极重的伤,却还是强撑着摆起威严之态,咬着牙断声叫嚣。
“淮安君!你将我打伤,断我脉门,使我鸦群损失大半,此仇此怨,待我修养一番,必不会放过你!”
溟珞不答,手中燃起了一簇淡青色的符火。
巨乌瞳孔骤然一缩,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扑灭,它面色剧变,嘶声叫道:“你若执迷不悟,杀了我,便是与吾主为敌!”
方才它轻视溟珞,是尚有法器傍身,如今本命法器已被那随从损毁,再留下来岂非送死。即使再不甘,它也只能侧目朝溟珞怨毒地看了一眼,燃尽精血化成兽形,迅速振起残翅,朝远处亡命飞逃。
溟珞看着远去的血乌,手中燃起的符火终究没有掷出去,只是随着渐渐大起来的风沙,灭在聚拢的指尖中。
巨乌逃走后不久,嘈杂的风声渐渐清晰起来,聚拢城池上方的红目鸦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变得赤红。
有一道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空旷无比,暗含无边怒意,遥远得似乎不属于这人世间。
“这是她的命数,汝,不该插手。”
溟珞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看着某个方向,目色深沉难辨。
那声音的主人知晓溟珞已经探查到自己身在六界何处,似乎被那有如实质的目光窥见心中所想,强压着不悦,故意释放出强悍迫人的威压。
“汝伤吾随从,坏吾机缘,意在何处?”
溟珞丝毫不惧,她将那带着裂缝的骨甲收入袖中,指尖轻叩其上,响起只有她能听到的微弱海风声。
冷然神情稍稍安定,她望着某个方向,目色依旧平静无澜,“你从魔界传音而来,便是为了说这些么。”
那声音见溟珞不为所动,怒极反笑,语气不善,染了几分厉色,“天道二字,谁都逃不过,凭汝一人,救不了她。”
“你也配提天道?”
那声音不欲为自己辩驳,渐淡渐远,在彻底消失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也就是这句话,让溟珞淡然平和的面色有了丝裂隙。
“淮安君,按人间的历年来算,她明日便满十六,过了今夜子时,吾大计可成!”
那声音的主人志得意满,大笑着远去,只留下冷得穿心刺肺的余声。
雨水渐渐变得赤红粘稠,将长街从头至尾铺成一条浅河。那些细如发丝的蝴蚯卵在血水中不停浮沉,渐渐飘到了城池各个角落,隐有萌发破壳之态。
溟珞竭力压住指尖的颤意,顺着萧湄离开的方向搜寻,却感应不到哪怕一丝气息。
她在宣启卜筮五载有余,辗转奔波人间各处,直到今日才知晓,自己一直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刚刚重逢,却又即将失去。
十六,是萧湄每一世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