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髓深渊独立于六界之外,时间的流逝如同骏马加鞭,速度之快让人不寒而栗。
自踏入凤兮的传送阵开始算起,远在异世界的人间,已经整整过去九年。
天启十八年,宗樊年满三十一。
这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数字,于她而言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因为这本该是三十亡期应验的第一年。
溟珞替她延了寿数后彻底消失,踪迹难觅。
宗樊心中有无数猜测,唯独不愿相信那最可能的结局,不愿相信溟珞已经惨死于归墟中途。
夜里,秋风很凉。
宗樊睡不着,拿着一卷书倚着软榻坐了小半个时辰,仍停留在最初那页。枯燥生涩的句子忽然揉成一团,变作了‘出宫’二字。
心中烦躁愈盛,她合上书页豁然起身,赤脚走到了外殿,一把将书敲在昏昏欲睡的明徕头上。
明徕被人搅扰,起了恼意正要扭头骂人,等看清后却脖子一凉。他赔了笑脸跪下去,心想自己偷懒被正主发现,定然少不了一顿板子。
宗樊无心罚他,“召窦中宦来。”
明徕连声应‘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掌着灯飞快地消失在了含光殿的宫墙外。
中宦府原是旧朝冷宫,因为要近身伺候皇帝,离含光殿并不算远,明徕离开后不久,便有几个人从夜色里影影绰绰走来。
弗陵行了礼后,怎么都直不起身来。他年已过花甲,背驼了些许,满脸皱纹熨烫不平。
宗樊心中蓦地一叹,弯腰亲自扶他起来,看着那头斑白的鬓发,准备好的话落回腹中,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朕方才魇着了,如今已无事,半夜折腾你白走一趟,更深露浓,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弗陵并未退下,他撑着酸痛的腰,堆笑问:“君上是想出宫吗?”
宗樊忽然沉默了下来,久久无声。
夜半出宫,要去哪儿,要见何人。
弗陵心中澄明,他谨守本分,从不过问皇帝和宁尚书之间的秘事,看着宗樊心已不在此,便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君上且去,奴才替您守着,不必忧心宫中之事。”
宗樊本也满心想要出宫,于是不再犹豫,“你留在含光殿主事,如果乏了,就在外殿歇着罢,不必苦守,若有什么为难便差宫人去办。”
她之所以半夜起意出宫,一是思宁知微心切,二是郕王反迹全露,削藩不能再拖。
自古以来,皇帝残害亲族不免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唯有等郕王先起兵谋反,削藩一事才算正名。
九年间,那些送京诉罪的邸报都被宗樊压下。眼看着郕王愈发嚣张放肆,招兵买马打得火热,朝中对其不满日益高涨。
削藩的旨意再不下去,会不会滋长郕王气焰是其次,就怕寒了那些一心为皇帝的老臣的心。
已近夜半,一地月光泻下,铺满绥京城内外。含光殿灯火通明,巡夜的守卫没发现一辆马车已经直奔宫门,由几个灵狐卫亲自护送到了常德街深处,停在宁府后院外头。
这里本是一大片连墙,可最初宗樊总是爬墙偷偷进去,宁知微怕她长此以往磕了碰了,便假借自己平日出府方便的由头,在此处开了个小门。
宗樊命灵狐卫在此等候,拿着那唯一的钥匙开了院门溜进去。
她皱眉立在墙根,看到房间还亮着灯时,满心欢喜急速冷了下来,心中暗恼,上次她便隐约提过不让宁知微夜理案牍。
如今子时过半,她竟然还不吹灯就寝。
书房里极静,只剩下蘸了墨的笔端与纸张接触的细微摩擦声响,与窗外稀疏草从中蟋叫蝉鸣融为一体,抚平了宁知微因某人而有些烦躁不平的心绪。
宗樊远远地立在一树阴影中,久久没有上前去,生怕自己突兀的造访会打破这恬静安和的夜。
出宫前,她不断提醒自己,此行是为削藩布局,不可起别的心思。
微阖的门从外边轻轻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拉回了宁知微神游的思绪。
她低下头一看,原本漂亮的簪花小楷已被星星点点的浓墨染了污渍,像是那些名家画客中途弃笔的画作,令人惋惜慨叹。
夜风送来淡淡的梨花香,宁知微勾唇轻笑。
宁府可没有植一株梨树。
她并未回头,只是将墨迹半干的紫玉狼毫置回青瓷笔架上,细细整理好因伏台书写而微皱的衣袖。
“君上此行是为何?”
“起了别的心思,不是削藩布局。”宗樊直愣愣说罢,才回味出不对劲来。
宁知微知晓她是见了自己心急脑乱,笑意嫣然,“君上半夜溜进他人家宅,按大襄律法可是要量刑的。”
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身后将她拥进怀中,带着湿凉的夜风。
“朕想你了,这是真话。”乘着夜风来,宗樊的手心和脸颊都冰凉彻骨,她将下巴轻搁在宁知微肩头,温顺得像只猫。
巡夜的卫队经过,宁知微示意宗樊噤声,可宗樊恼她不听自己之前的叮嘱,故意发出声响来。
宁知微无奈伸手捂住了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嘴,等守卫渐远,她要收回手时,却发现宗樊正看着自己,笑得眉目弯弯。
宁知微忽然觉得与唇瓣相触的手心灼热异常,她略显慌神地抽回手,起身去将窗轻阖起来。
没等她说什么,宗樊已经欺身上来,耳鬓厮磨一番后吻住了她。
宁知微倚着窗框,却并不觉难受,因为宗樊的手垫在了她的脊背后。
烛火将二人的剪影映在窗前,宁知微怕有人瞧见,想推开宗樊,手却只是无力地搭在了她的瘦肩上。
温软的梨花香化作强势的异兽,风卷残云地冲破本就不牢固的防线,吞噬了宁知微的理智。
如今宗樊身量已高出小半个头,宁知微被她吻得没了力气,只能略仰起头迎合,其他的再也无心去管。
宗樊的攻势变急又变缓,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等退开时,宁知微已经快接近窒息的边缘。她无力地倚靠在宗樊的肩头,眸中已铺满迷蒙的情.欲,颈段染着绯色的红云。
“君上此行是为何?”宁知微的呼吸灼烫,兀自平复聒噪不休的心跳,复又问道。
宗樊这次显然有了准备,她脱下被夜露打湿的斗篷,“见你为主,削藩为次。”
宁知微仰头看向那双清澈的眼眸,心中便知道,这是真话。
距她们的上一次已经一年之久,如今宗樊竟能在紧要关头生生忍下**,想必削藩已经迫在眉睫。
宗樊转头看了看外头深沉的夜色,拿出自己在宫中便拟好的讨伐檄文。
宁知微接过来只是粗略的看了几眼,无非是些官样文字,不过要举兵削藩,实行起来多半不易,要能成功平乱那还好说,若是叛藩攻入京师,江山倒覆可是灭顶之灾。
“郕王的兵马已经压过来,再有七日便可直抵绥京,他是我的亲叔叔,为何一直逼我执刀。”
郕王与先帝一母同胞,若安然在封地做个逍遥王爷,宗樊必会保他一生平安顺遂,可他先是勾结王达,后是招兵买马,宗樊已经被磨得没了耐心。
此番举兵,事态的发展都在宗樊的掌控之中,她并不担心会败,因为早在许久之前,她便同宁知微商榷好了应对之策。
宗樊走到一旁的软椅上坐下,那是宁知微特意为她备的,上面还放了张狐绒毯。软椅很大,足以三人并肩而坐,她招了招手,笑着示意宁知微坐到自己身边。
在宫中时,她无人可诉,憋了许多话,如今见到宁知微便忍不住全部倾倒出来。大到哪位朝官递上来的折子写得如何差强人意,小到明徕当差不认真被弗陵揍了一顿还扣了月俸。
宁知微耐心听她讲或怨或笑的深宫之事,任由她枕在自己腿上。
宗樊看着那温和缱绻的眸光,一时间愣了神。打更声穿过院墙隐约传来,已经是丑时过半,她怕自己深陷这温柔乡中,即使再不舍,还是坐起身来。
“我要回宫了。”
“君上今日不留吗?”宁知微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她垂下眸子,面上却依旧柔和。
宗樊心尖略痒,要动摇之时,又想起去岁自己饮了酒,在宁知微房中睡到日上三竿的事。她怕明日再赶不回宫中误了朝会,假咳几声,故作镇定道:“笔墨伺候。”
说罢她才发觉弗陵没跟着自己来,又不想有使唤宁知微之嫌,便自己走到案桌前,从干净的一叠宣纸里抽出一张来,提笔沾了沾墨就往上写。
宁知微不知她要做什么,等走过去时,宗樊已经飞速写完,落笔‘钦此’二字,为了让墨快些干,还撩起袖子扇起风来。
看着那张宣纸上所写的话,宁知微心中愈柔,佯装惊诧问:“臣做不到,竟然要杀头么?”
宗樊哪里听不出来她的调侃,却还是正色点了点头,语气严肃。
“上次朕口头之语,卿未放在心中,这次是字字分明的旨意,你若还夜理案牍,熬到三更天,便是抗旨不尊。”
“臣领旨。”宁知微俯身行礼,伸出手去接那张薄纸。
宗樊将‘圣旨’拍到宁知微手中,看着她中衣遮掩下的背脊,急忙撇过头去,声音有些急。
“朕知道你在笑!抬起头来,不许笑,这是很严肃的事!”
丑时过半,宗樊还得好一段折腾才能回到宫中,宁知微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取来大麾披回宗樊身上,将她一路送至小门前。
要上车时,她忽而主动倾身,轻吻了宗樊的唇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0章 备好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