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姑娘,茶水点心放在这儿了,米花糖是我们这儿的传统点心,全是自家糯米做的。我打小就跟着母亲学做这道点心,把糯米蒸熟了,再加上糖水焙制,水干后用砂炒香,浇上一层糖浆,放少许花生仁、黑芝麻;”一个身着嫩绿色襦裙的丫头走进房间,一边摆着盘,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活像个老婆婆,“还有这脆麻花……”
“好了五朵,谢谢你,放那儿吧。”况纾芸止住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话头,言外之意是让她可以出去了。况纾芸的心思哪里在这些点心上,那晚被劫之后她被带到这么个不知名的地方,每天进进出出的就只有这个人畜无害小丫头,讲点乡风民俗还行,想打听点什么豫帮的消息就一问三不知。那晚遭遇偷袭,她醒来时已经身处一辆马车之中,下意识地想要去拿青霜剑,才发现手被捆了起来,不过并不是粗麻绳,而是一条绢布,但绑法极其刁钻,怎么也挣不掉。后来停下来吃饭歇息,她才知道掳她来的原是豫帮。说好听点,五朵是被支来服侍她的,说不好听,实际还是要盯着她。方雩的心计很深,专门挑了个小丫头,还拿她家人的性命威胁与她,也是变相地威胁况纾芸。
半晌,况纾芸抬头一看,五朵还像根铁棒似的杵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只是不知和手中的帕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死命地绞着,还不时往况纾芸那里瞟两眼。
“好了,我不会跑的,你放心吧。”况纾芸无奈地加上一句。而且,就算要跑也要跑得出去呀。刚来的几日,每天送来的饭菜里都加了软骨散,让她无法使出内力。虽明知有药,但也没有别的食物,不吃也支撑不下去。还好这个小姑娘原本是个单纯的人,看她倔强不吃饭,就慢慢地少了软骨散的剂量,偶尔还给她开小灶。可即使这样,这里毕竟是豫帮的地界,有豫帮重重把守,来来往往都是方雩的眼线,又岂是那么轻易可以逃脱的。
“谢过况姑娘!”五朵如获大赦一般,欢喜地福身做了个谢礼,扭头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
五朵一个激灵,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住了,做出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况纾芸:“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看她这副样子,况纾芸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叫五朵,一直也没人陪我说话挺无聊的。”
五朵松了一口气,走到况纾芸身边坐下,说道:“五朵其实是五朵云,一种解毒杀虫的药草。我们家在做糕点之前是卖药草的,满院子都种着五朵云,我娘生我的时候还在院子里打理五朵云,就起了这么个名儿,好养活。”
“这名字真好听,我父亲有位朋友也爱摆弄药草什么的,要是他听到这名字,肯定一下就知道了。”
“况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年轻漂亮,为什么被抓到这里来?”五朵凑得更近了一点,一双眼里澄澈见底。
“你呀,还是少知道一点为好。因为我的事已经连累你和你家的亲邻了。”况纾芸叹了口气,不愿多说。
“我知道况姑娘是好人,不然早就不管我们走了。这个方帮主真是好狠,竟然想出这样的损招,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性命威胁你。”五朵还是个半大的姑娘,情绪来去都很快,一下子又要哭起鼻子来,“都怪五朵没用,虽然就是蜀地人,但被拐来后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怪不了你,豫帮做的都是些掉脑袋的事,哪儿能轻易让人知道藏身之处呢?”进入蜀地之后,他们就被蒙上了眼睛,马车七拐八拐地,让人辨不清方向。况纾芸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摸五朵的头,反而被她靠拢来一顿蹭,沾了好些鼻涕眼泪在身上,竟也让人有些心疼。好端端的,就被人劫来这豺狼虎穴,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她给跑了。
“对了,”况纾芸把五朵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问道,“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那个人?姑娘是说在路上捡的那个人吗?”五朵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认真地回忆道。在回蜀中的路上,有个男子也被带到了她们马车上,不过他似乎受了什么打击,缩在马车的一角,一直低低地念叨着奇奇怪怪的呓语。
“对,就是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况纾芸曾仔细打量这个人,虽然衣着褴褛,须发凌乱,但还是能看出他挺直的脊背所透出的几分英气,以及眼中的坚韧。他随身带着一个包袱,很是要紧,不论何时都不离手,吃饭也得攥着。最开始几天他什么也不愿意吃,惹恼了绑她们的人,不让人给他吃的,况纾芸总会留点小点心给他填肚子。
“他就住在隔壁的院儿里,我天天都能瞧见他练功呢。”
“噢?那我去会会他。”那方雩精得很,除了最开始醒来和她说了什么请她去府上做客的话,偶尔歇息时虚情假意关心两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来到这小院儿后,方雩便再没有现过身,也不让豫帮的人靠近。消息进不来也出不去,不知道爹娘知不知道自己被劫的消息,临渊哥哥如今怎样了。自己初出江湖,与人无冤无仇,要劫她来,最有可能的还是冲着风林阁去的。比起这不知事的丫头,说不定那个捡来的男子还能帮上些什么。
一听说况纾芸要出门,五朵又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劝她。
“好啦,别想那么多,我不过是去隔壁坐坐。方雩都没派人拦门禁足,你怕什么。”况纾芸来了兴致,拨开五朵,提起青霜剑便向外走。五朵无计可施,只好提起裙角追了上去。
沈涣坐在临水的茶楼中,似是在等待着谁。
望着茶楼外一江碧水东流,沈涣忽然打了个喷嚏,不知是不是有人想起了他。没了芸儿在身边,周围变安静了许多,也无趣了许多。武林大会结束后,各大帮派渐渐离开,赵宏离悄悄随着韩循等人去了楚化门,以便查清捕影步功法外泄的来龙去脉。豫帮派来的那个叫“松林”人倒也知趣,并不干涉他行事,也从不多问什么,不让他跟着,他便自己找地儿歇着,待能跟时再跟上。
不一会儿,一个白白净净、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从门口进来,径直朝沈涣这桌走来。待走近了才发现,这男人眼角眉间绵延的皱纹,应该也颇有些年岁了。
“万叔,来了。”见到来人,沈涣先行开口,起身致意。此人正是万迟胥。
“阁主客气,” 万迟胥稍稍回礼,与沈涣一同落座,“万某来得迟了。”
“万叔何出此言,是我唐突了,只是情势紧急,恰好万叔在附近处理生意的事,才想着邀万叔过来相商;再者万叔手下耳目众多,若是没有万叔相助,我恐怕也难下手。”
“不说这些,想必阁主前几日也与柳娘那边取得联系了,她常在禁中、王府出入,对这段往事应知晓得更多一些。阁主这里可有什么进展?”
“的确如此,”沈涣从袖中取出柳娘的回信递给万叔,“当年柳娘曾在平王府担任乐师,多得平王信任,曾听平王讲过这段故事。”
万迟胥一目十行地过了一便信件内容,放下时也不免吐出一声长叹:“世事难料,未曾想平王还有这样一段情缘。依柳娘的说法,平王年轻时在江陵为官,这素雯便是那时结识的一个江湖女子,性情直率洒脱,与深宅大院中弱不禁风的闺秀大不相同,巧合之中还救过平王性命,难怪平王对她用情至深。他们在江陵度过些神仙眷侣的日子,可后来平王返京,素雯的出身得不到皇室认可。最终平王接受太后赐婚,素雯则留在了江陵,苦等着他回来。可即便如此,这又和这批宝藏有何关系呢?”
沈涣沏了一杯茶推到万叔面前,接着他的话说道:“柳娘告诉我们的是一个背景,自收到回信之后,我也百般思索。结合那日吕三清告诉我的事,平王对自己声名压主也定有所认识,自然会想着留后手。而这幅藏宝图中的宝藏,便是他为自己留的退路,预备某天告辞之后回到江陵,再续前缘。只是没想到宫中如此容不下自己,已经不能全身而退,只能尽力保全孩子。那日他将藏宝图和孩子托付给吕三清,我想,他一定也告诉了素雯,至少他以为自己告诉了素雯,而这藏宝图,也必定是两人都能看懂的。”
“阁主所言甚是,” 万迟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柳娘还在信中提到平王在谈及往事时,常常描绘一个有如武陵桃花源一般的地方,是他和素雯私定终身之地,会不会这便是找到宝藏的一个线索?”
“不错,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沈涣说着,又从袖中取出藏宝图,面向万迟胥展开来,将图上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两句诗指给他看。
“唉,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 万迟胥又是一声叹息,好像又凭空增了些年岁,但很快便将这情绪抛诸脑后、一番自嘲,“还好万某只是一个商人,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只有钱财不会惹人伤情断肠。”
“万叔何出此言,我沈涣能得万叔相帮,靠的可不就是万叔一个‘情’字吗?”
万迟胥怔了一下,明白他指的是风林令的旧情,记忆的阀门一下子被重开,便讲起当年的旧事来:“早年间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随圣上南巡。当时万家在洪灾时开仓放粮,在江南赢得很大的声名,没曾想大家口口相传,竟说出些万家富可敌国,把控江南经济命脉的话,而且几次做生意又不甚抢了官家的道,惹得圣上有几分忌惮。”
“如此说来,圣上南巡也比不是简单的出游巡视吧。”沈涣接道。
“是的。南巡之时,圣上亲临万府,我爹很是惶恐。好在我在那时与太子一见如故,玩得很是投机,当时的圣上问过我爹几个非常尖锐的问题,被当时的太子巧妙解了围,让圣上对万家大为夸赞,也放下了防备之心。后来太子继位,对万家更是极力支持,多加帮扶。万家能有今天的规模,少不了朝廷的暗中相助。这份情,万某一直不敢忘,要说有情,也不过是还先帝的那一份罢了。”提起先帝,万迟胥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往日的那份情谊确实给他留下许多记挂。不过,这份情谊能支撑他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父亲做生意老实本分,万家最兴盛的时候其实是在他手中。他比父亲更有手段,也更懂得什么是生财有道。
听万迟胥说起他与先帝的一段故事,沈涣也陷入了静默,彷佛被拉进了他的回忆之中,从这只言片语里构建出一个模糊的生身父亲的形象。
忽然,万迟胥拿起藏宝图,用拇指和食指仔细地捻了捻,又小心地蘸了些水点在藏宝图的空白处,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沈涣被万迟胥的动作弄得紧张起来,“万叔可是发现了什么?”
万迟胥将藏宝图转向沈涣,指着刚刚沾水的地方说道:“阁主请看。”
“万叔,这是什么?”顺着万迟胥指的地方看去,藏宝图上竟浮现出些暗纹,仔细看起来像是些藤草图案。
“这是种独特的压花技术,早年我倒腾布匹的时候曾见过。寻常的布匹都是追求光滑舒适,有段时间宫中力行节俭,达官贵妇们不便穿着绫罗绸缎,不知怎的得到几块压花的布,与寻常那些深色印染出的暗纹不同,质感很好,不显华贵,又可借花纹繁复来暗暗攀比,竟成风尚。可这工艺并不多见,据我所知,只有蜀地、楚地有几处民间作坊在生产。后来节俭之风很快过去,压花的技艺便又冷落了。算起来,平王家中有女眷时,早已没了这股风气,这绢子很有可能是从江陵带走的。”
“更有可能,是平王与素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万叔——”沈涣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似乎看到这幅藏宝图的秘密已经被撕开一个小小的破口,逐渐露出它的真面目来。
“万某知道该怎样做了,一有消息,定当立即传信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