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似血,战火漫天,马蹄声呼啸而过,和刀剑碰撞的声音杂混在一起,一遍遍地突围,可那缺口就像撕不开一样,说好的援兵该要到了,可伏险如此之多,他们能顺利来到此处吗。视线开始模糊,那个奋烈拼杀出的口子突然被一股浪潮涌了开,领头的人飞奔而来,血含混地铺盖在脸上,他手上拿着一把长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陛下,陛下……”高崆在旁轻声道,眼神示意伺候的婢女继续扇风。
周振南猛地惊醒。
夏日烦热,事务颇多,他用午膳后便没打算休息,可一不留神还是打了个盹,还在梦中想起了这么些个往事。
周振南接过婢女备好的绿豆冰酿,抿了一口提了提神,说道:“给卢尚书拿把椅子吧,朕刚刚有些乏了,你接着说。”
“多谢陛下。老臣上月曾禀,狄历国请求与我大周和亲,狄历国虽临近漠北,可文教礼法一直像中原些。狄历的丹零公主是可汗伊延尔的小女儿,从小聪明伶俐,钟灵毓秀,深得狄历可汗的喜爱。陛下命我将大周皇族中五服内八字相和的适龄男子作了拟册,老臣特此呈上。”卢泓道。
“贺兰势力渐盛,伊延尔心里这是不安生了。狄历一直与中原走得近些,但在地缘上又不得不受贺兰的牵制,若是在贺兰强逼之下,原来的骑墙之法现在则用不得了,这才想要求援于我们。”周振南说道,漠北的局面似乎是越来越难解决了。
“老臣曾听说,丹零公主身手上乘,又从小修习经典,年龄虽不大,在狄历威望却已颇高。狄历可汗愿以她嫁入西京,想是也颇有诚意。”卢泓说道。算上在南燕的日子,他任礼部尚书已有二十余载,若不是他沉潜于礼法礼义,向来对事不对人,又如何能深受皇帝信任。
“狄历与我朝和亲,对双方而言,都有利无害。他伊延尔若没有一点诚意,又怎能让我们信服呢。”周振南盘算着,徐家落败之后,朝中的能兵善将确是有几分吃紧。长庆带着破岳骑回了南境,需得一些时日才可重整完毕;封行代领的钟山军此次便留在了京畿,方便及时调动,而钟山军的副统领梁椟,已被他调入西京担任禁军统领。与狄历和亲,倒是会让贺兰多几分提防,漠北防线也好联合狄历作统一,缓上几些时间,让年轻的将领们成长起来。
说着,周振南翻开名册,眼神在纸间一一扫过,突然停留在了一个名字的上面。
周赫宸。
“舒亲王的遗子周赫宸,在荆州声名如何?”周振南问道。
“袭爵后已为舒郡王了。舒王低调,少行抛头露面之事,但据闻心地纯实,为人宽宥,承了舒亲王的贤达明远。”卢泓道,说起来,舒王并非这一辈王子中让人记得上号的,虽说他都一样下了功夫心中有数,但还是不知皇帝怎会注意到他。
“狄历既已显依附之势,一个说得过去的王子就足够了。恰好,他既不爱生事,也少了麻烦。命中书拟诏,封舒郡王为郡王,择日入京。”周振南眼神微眯,若不是看到他的名字,他也许久未想起他了,若他果真心性静稳,长在荆州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幸事。
卢泓走后,周振南将高崆叫近,又像是自顾自地说道:“荆州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吗?”
“陛下是说?就是刚刚……?”高崆脑袋里走了几个回环,才明白皇帝之意。
“就是刚刚提到的舒王,周赫宸。”周振南拿勺子搅了搅绿豆冰酿,直到绿豆跟着打转,碗里的颜色寡淡起来。
“老臣记得,还在南境时,陛下曾让老臣派人去看过他几次。来西京后,暂且还未顾得上。”高崆说着,眼神示意伺候的婢女再去取一碗冰酿过来。
“有这么个机会,让他住到西京来,倒是也挺好,毕竟也这么些年了。”周振南觉得经了徐家一事,他有的东西看重了,有的东西看淡了。
“陛下慈仁,舒王虽不知情,但也会深感圣恩的。”高崆说道。
“朕想去荷塘走走,叫梁椟一起跟着吧。”周振南看见了旁边新盛的那一碗,却觉没有一点胃口,只想去一处清幽地,好甩脱这烦心事。
“看来,风林阁江湖扬名,已是指日可待。”秦铮收起那封信,听着竹节铃清脆作响。
“二殿下本就聪慧,赵宏离又是江湖老手,再加上况姑娘打小自况筠阁长大,这其中的秘辛门道,也是知道的不少。”聂稳盯着那几盆石斛兰,说道。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把风林令交到你手上,你也能这么快给我混出个和二门三教并列的名头?”秦铮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这怎么敢,聂稳还是跟您混,跟您混……”聂稳讨好地扇起了扇子,往秦铮那里送了送风。
“之前让你摸一摸前朝人在大周的底,你可有些进展?周彦在天枢台的耳目已经深起来了,若是现在不借这个便利查查旧档秘案,之后可能就难了。”秦铮说道。刚入西京时,孟怀泽曾谈起新朝局势,武将大换,文臣渐凋,如今徐家一案众人掉落高台,已是重新布局的时候了。
“之前我们皆以为前朝人除了孟尚书、卢尚书这几位德高望重的,所剩已经不多,但此次核查才知,仍有不少文臣是降了职位仍在原部做事。还有一些,是周振南在南境为亲王时便与其交好的,虽也不能说有多少里应外合,但他们在现今朝堂,也是颇受器重。”聂稳条条道来。
“比如说,陈舟?”秦铮思索一般,得出了一个他觉得最有可能之人。
“不错。陈舟在南燕任中书舍人,此位一直称‘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可南燕末朝的风气您是知道的,像陈舟这样门第较弱之人,在当时,的确难以出头。他应也是内心愤懑,无所发泄,于是当方适之替周振南有意笼络时,他便以不应代默认了。”聂稳说道,连他都能看得出来,周振南当时能不伤筋动骨便入了西京,定有群臣民意倒置之势,太子殿下心里有怎能没点琢磨呢。
“不知此次江南救灾回来,这位中书令对新朝政令,可还满意?”秦铮知道南燕政局确待振兴,可这大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样在温水煮青蛙罢了,连皇子们都在为了争权夺利草菅人命,周振南又独断好战,只会使得民力更加衰竭。
“现下这些重臣,除了两位老尚书,兵部的杜晋经此一案绝不再敢动半分其他念头,工部的包彬和方家有着连带着的姻亲,跟定黎王了。刑部尚书闫崇,虽未惩治,可我这里确实还有些他和宁王之间能说道说道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也许能帮我们一把。”秦铮说道。
“荀嵘被革职后,大理寺卿位有空缺,不知大人可有作打算?”聂稳问道,他们所谋之事实属不易,天枢台的身份可做遮挡,可也如一副枷。
“如果黎王问起来,就给他一个和前朝有关,但又对仕途颇有期许的人选。如果他不问,就随他去吧,我们总不能在他下每个子儿的时候都赶上。”秦铮说道,黎王和其方阙如的关系已大不如前。这个时候,不是他跟过去,而是该等黎王跟过来了。
“哦对,这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说周振南下令荆州的舒郡王入京,升为亲王与狄历国的丹零公主成婚。”聂稳拿起一块榴茶糕,每次一和秦铮论起公事,便是没完没了,也怪不得他总是说着说着就吃了起来。
“舒郡王?怎么从未听说过。”秦铮道,“按常理,皇帝陛下也应该下个口谕,让我查查他才是?”
“是亲王了。可能是无甚特殊,用不了天枢台动手。联姻也是为了抵抗贺兰,想来,周振南的心思不过是如何联合狄历对付贺兰。”聂稳倒觉得一个远在荆州刚刚晋封的亲王,的确是没什么天枢台可以查一查的疑点。
“希望如此吧。说到边界,听说徐俨宁的副将庄纬被降职调到了漠北边军,若对贺兰有所动作,可能便是以他们打前哨?”去过一次漠北,秦铮才知那种一望为同的浩渺和苍凉。
“庄纬……失了右臂,想是在军中再难有出头之日了。”聂稳说道,心中有几分不忍。
秦铮闻此,怅然的情绪不觉而出,可仅刹那,他便将所有情感紧紧灌回瓶子里,烫上封泥,放到无人可以寻到之地。他戴上面具,走到窗前,用手轻轻抚着竹节铃,似是从中,找到了一切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