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宏清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宽敞的马车中。
他稍微动了动胳膊,便觉一阵刺痛传来。转头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一圈白布微微渗血,被人在路上拦截刺杀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胀得他脑仁疼。他依稀记得紧要关头是有人救了他,可具体那人是谁,他又说不上来,毕竟中箭之后,脑子就不清醒了。
也不知那三个护卫长如何了。
何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伸手拉开了车帘,飘来一阵香味,正坐在篝火旁烤肉的护卫们听到马车里的动静,转过头来,便看见何宏正准备下车,其中伤势较轻的一人赶忙跑了过来,伸手搀扶着何宏,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何宏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篝火边除了他手下的三名护卫,却还坐着三人,其中一个戴着面具看不清模样,正拿着刀在烤的冒油的肉上划着,看到何宏走了过来,他赶忙挥了挥手,喊道:“何大人醒了,快过来坐吧。”
……
说实在的,这一天的遭遇过于惊心动魄,何宏直到现在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身边的护卫也是用过药包扎了的,且脸上也未露出奇怪的神情,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慢慢移动到火堆旁坐下。
“何大人先坐一会儿,我刚让人去打些清水回来,等下再帮你换药。”沈涣将架子上的肉剔了下来,分别用小碟装了递给况纾芸及赵宏离,随后又给朴成留了一盘,最后再给自己乘了几块,还顺便将两只兔腿撕了下来添到赵宏离及况纾芸的碟中,说道:“二位今日尤其辛苦,一定要多吃些。”赵宏离靠着树干吃的沉默,况纾芸则是时不时与沈涣交谈几句,聊得很是开心。
坐在对面的何宏觉着有些饿,看到那冒着油的烤兔子,也不免咽了咽口水,他看到对面的沈涣似乎没有要给他们吃的意思,便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沈涣听到何宏的咳嗽声,转头有些疑惑地向对面望去,再看对方四人盯着烤架上的肉,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赶忙将碟子放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一旁抱起一个棉布袋,走到何宏他们跟前,给他们一人发了两个白面馒头,还顺手递了一个小瓷罐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但你们身上有伤,忌辛辣油荤,这个罐子里有些咸菜,只能将就一下了。”
何宏接过罐子道了声谢,就和三个护卫一起用起餐来。
这风餐露宿,原来何宏走访各州县时也不是没经历过,可如此狼狈却还是头一遭。
不一会儿,待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朴成打水也回来了,沈涣便走到何宏跟前,重新给他的伤口上了药,并缠上了干净的白布条。
吃饱喝足后,也到了该谈正事的时候。此时的何宏稍微回过味来,但心里不免也生出了许多疑惑。他实在想不出有何人会想杀他,自己在官场上也待了有那么十多年了,小怨小恨肯定有,但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何宏感激不尽。”何宏向沈涣表示感谢的同时,也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不知少侠是否清楚,究竟是谁要取我何谋的性命?”
沈涣知道何宏必定会询问自己这个问题,想起同赵宏离他们汇合后所得到的消息,心中不免对此前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可怜何宏一个新上任的刺史,差点就被这些地头蛇害了性命。不过,现在手里没有证据,此时告诉何宏,无异于打草惊蛇。于是沈涣并未直说,只是安慰道:“何大人是上州刺史,位及三品,胆敢行刺朝廷命官,可能是您在平时办事时惹了什么人也不一定。”
何宏见沈涣并未有说明的意思,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但他此时心里也已有了自己的猜测。或许真的和这倒霉催了的水坝有什么关系?
“谢少侠提醒,何某一定多加注意。”何宏起身行礼,态度极其诚恳,“此等救命之恩,谨此铭记,待有缘再见,必以涌泉相报。”
“何大人不必多礼,这恩其实您现在报也行。”沈涣没有顺着何宏的话说下去,而是在他面前卖了个十足的关子。
何宏有些差异,不过脸上却不显,只是试探着问道:“不知少侠是何意?”
“您也清楚,我们这些江湖人士,最重情义二字。一旦兄弟有难,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去闯一闯。”沈涣的语气极为豪迈,手里还不停地比划些什么,一旁的赵宏离掩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不过况纾芸倒是很不给面子地轻笑了出来。沈涣侧头微微瞟了一眼,随后继续说着:“不瞒您说,我此次去宣城,便是有一个结拜的兄弟被当地县官污蔑出了事,县衙存档的库房里有能够证明他清白的东西,奈何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进去的办法。不知能否麻烦何大人……”
沈涣话还没说完,便被对面的何宏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行,官府重地,一切按流程办事,我身为一方刺史,决不能坏了这规矩。”何宏顿了顿,又说:“念及你的恩情,不如把他的相关情况告知,本官自会派人前往查证,还他一个清白。”
“真的不能行个方便?只是进去找个证据,不会坏事。”沈涣不死心地继续试探道。
“不行。”透过火光,能看见何宏脸上毫无商量余地的神色,语气更加生硬,“若少侠执迷不悟,也就休怪本官无情无义了。”说完,还甩了甩袖子,转身背了过去。
一阵沉默后。
一旁坐着的况纾芸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明亮的桃花眼已经弯成了两半月牙,她缓慢从地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嘴角耷拉下去的沈涣:“我就说,何大人为官正直清廉,怎会被你这拙劣的演技骗进套里去。”语毕,她转向一旁小胡子都被气得老高的何宏,行礼抱歉:“何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
何宏完全搞不清状况,转过来却看刚才还一脸谄媚笑容的沈涣顿时换了一脸的正经神色,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递到何宏手中,“何大人,多有得罪,我等公务,天枢台所属。”
“天枢台?”何宏接过令牌翻看了一圈,即刻反应过来,“秦大人派你们来的?”
“正是。秦主事另有公务,便让我们来苏州查察当地情况。”沈涣凑到何宏耳边轻语道,“天枢台办事,不宜声张,何大人内心有数便是。”
“是,本官知晓。不知各位需要我从旁协助些什么?”何宏问道。
“我们要去宣城县衙的库房里查些档案资料,麻烦何大人通融一声。”沈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何宏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从腰间取下绣以金线的鱼袋交给沈涣:“这里面是鱼符,你交给知县,他一看便知。”
“谢大人。”沈涣将金鱼袋收好,继续看向何宏,做着明日的打算,“等天一亮,我便动身前往宣城县,我会让人护送您回苏州,还望何大人注意安全。”
“那何某便再次谢过了。”何宏后退一步,极为隆重地行了一个谢礼,“望能查明真相,以还江南太平。”
“必不负所托。”沈涣看向弯着腰的何宏,透过面具的眼里有一丝不明的神情,握着金鱼袋的手也逐渐攒紧。
次日,沈涣拿着凭信,自是很顺利地进了宣城县衙的库房。他同况纾芸二人按照万老板的提示,找到了最近几年河道附近的计帐以及转籍名册,翻看了起来。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沈涣同况纾芸便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临渊哥哥,你看。这些人的名字前年还出现在附属一页中,可到今年就消失了。”况纾芸拿手指着计帐上的几个名字,分析道,“难道他们又成了非编户?”
“朝廷规定的非编户有三类,贱户自是不说,方外我适才在另一本册子中也有看到了相关记载,唯一没有出现在这县衙库房里的只有……”沈涣条理清晰,回答着况纾芸的疑惑。
“军户。”沈涣及况纾芸二人同时开口,况纾芸又立即转身抓过那本转籍名册看了起来,眉头皱的更深:“可是这里面并未有这群人的记录,按规矩来说,他们不可能成为军户。”
“佃户、良民、军户、税收……”沈涣支起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看向同样眼神清明的况纾芸,相视一笑,“原来其中,竟是这个道理。”
“我在江南生活这么久,也不知道这暗地里的门道。”沈涣执笔,将这些名字誊写到了一张白纸上,“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也算是名不虚传了。”
“我们看不到军户的情况,光凭这些够吗?”况纾芸有些不放心。
“我们查不到,自然有人能够查。”沈涣将写好的名单折叠起来放入一个香囊之中,同况纾芸一道将户籍册归位,“把这些情况传回西京,再附上这张名单,兄长应晓得如何行事。”
临近五月,天气渐热,黎王在府中也是烦躁得不行。
此前被宁王摆了一道,不仅受到父皇的冷落,还被母后叫去宫中骂了个彻底,自打那日与皇后吵了一架,自己便再未主动去过后宫请安,近来连带着舒窈,他也觉着瞧不顺眼。再来户部事务也没理出个所以然,因此平日无事,黎王便把自己关在王府的书房中,偶尔盼着能有件好事发生。
一日,黎王正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待着,刘管家突然从外面进来,说是天枢台的秦主事来了,有要事相商。
秦主事?黎王稍微反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那人上次在水坝的事上还是帮了他不少,不过近来似乎听闻他家中出了奸细,中了毒,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自从上次他来府上表了番衷心后,二人就没怎么再当面见过。
想到这,黎王心里有些气,但还是耐着性子让刘管家去请他进来。
毕竟现在,他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
秦铮跟着刘管家进了书房,看到坐在书桌前一脸不悦的黎王,他的神情也没有变化,只是恭敬地行礼:“微臣拜见殿下。”
“起来吧。”黎王的语气有些不善,连看都没看秦铮一眼,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墨玉镇纸,“说吧,你有什么事儿。”
“禀殿下,是一件您现在期望的大事儿。”秦铮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放到黎王跟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黎王看着秦铮的神色,有些疑惑,便打开了那张信纸,上面写的是些名字,他左瞧右瞧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黎王顿时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那张纸走到秦铮跟前,愤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铮的神色依旧平静,完全没有被黎王的愤懑恐吓到的意思:“殿下,您还记得宣城的水坝案吗?”
“宣城水坝?怎么还提这件事儿,不是已经了了吗?”黎王有些懵。
“姜成的案子是结了,可是这水坝的事儿,还远没有消停。”秦铮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是河道周围闹事农户的部分名单,殿下可以到户部去查一查,自然会得到您想要的结果。”
“你是说,这些人有问题?”黎王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再次拿起手中那张信纸。
“殿下,”秦铮起身,在黎王跟前站定,轻声说道,“江南乃是宁王母族所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黎王猛然抬头,感受着秦铮略带深意的目光。他脑子里似是有一道灵光闪过,刹那间,柳暗花明。
半月后,黎王拿着属下刚刚送来的消息,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打开书房的门,一缕阳光照在了他的身上,绣着金线的蟒袍闪着金灿灿的光。
快四个月了,他这个大哥,可总算是被他逮住了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