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东道理,苏州。
夜晚的微风带着画舫里传来的柔美歌声轻拂水面,潜进了苏州城的人家。子时,除了掩映在烟波中的青楼花船还是一番歌舞升平的迷醉景象,城里的普通商贩、寻常门户却是早已掩了门,熄了灯,入了梦。
在苏州刺史府的后院,书房里的烛火透过绸缎的灯罩闪着柔光,何宏坐在桌前,身上依旧穿着白日的紫色袍衫,眉头紧锁,多次提笔,却又多次放下,面前的那张信纸,依旧是一个时辰前的空白模样。
何宏拿起一旁的一份公文,这是安城县递上来的请愿书,加上此前的,已经是他两个月来收到的第三封了,请愿的人愈来愈多,言辞也是愈加地犀利。
前几日安城知县递上来的文书,说是当地有妖道传播妄言,以今年必有水患蛊惑民众。何宏想着自己此前报上去却几乎毫无回信的加急公文,心里便是止不住的焦急与无奈。
先前姜家的案子解决了,本想着水坝能就此顺利地修下去,可奈何拖到如今,不仅坝是没修多少,连下游也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何宏心里急,从年前便开始一直上书请示,先是遇上年节封印,随后又是漠北战事,朝廷各部的重心都在边境防御和对外征战上面,自是没空操这么个小水利的闲心,回到何宏手上的文书不是随意打了两句官腔,便是让他自己想办法。
思来想去到了现在,一堆问题还是没得到解决。
何宏也纳闷,觉得其中定有着不少古怪,但雨季就快来了,能留给他查证的时间不多,回想起自己刚到江南时看到流民作乱的景象,何宏至今仍心有余悸。
光凭这刺史府肯定不行,他还必须从西京得到协助。
正埋头在上面回复的公文中失落时,何宏脑中灵光一现,便想起了秦铮。
是了,秦铮。天枢台主事,人在西京,自己与他也算是有过交情,若寻他帮忙,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于是何宏便在这书房坐了一个多时辰,思衬着语言措辞,这样做究竟合不合适。
但看着一旁那写满了姓名的请愿书,考虑了一晚的何宏终是落了笔,不再犹豫。
十日后,西京城。
秦府东院练武场上,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挥舞着手中的剑,剑锋凌厉,出手果断,但脚下却是虚了些,似是带病之人。
秦铮收了剑,走到一旁的石桌前,拿起准备好的巾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清洗了一番,重新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往西跨院走去。
等他跨进沁荷轩的门,沈苓在正对房门的榻上翻看着医书,身旁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装满了瓶瓶罐罐,紫雁则是站在屋里另一侧的圆桌旁布食,抬眼看见秦铮来了,随即微笑着行了礼。
秦铮稍微点了个头,便走到沈苓的对面坐下。此时沈苓才放下手中的书册,抬脸看着对面的男人,轻抬了下下巴。秦铮会意,随即便把护腕解了,撩起一截袖子,将手放到了桌上。沈苓拉过秦铮的手,两根纤指搭上他的手腕,探脉。
“嗯,看来余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沈苓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的箱子里挑出了几个瓷瓶,打开闻了闻,“解毒的汤药可以停了,但药性相冲毕竟损了身子,还需好生调养一番。”语毕,她从瓷瓶里倒出了一颗药丸递给秦铮。
秦铮接过,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便将药和水吞了下去。
“咳。”秦铮听到对面沈苓清了下嗓子,抬眼向沈苓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只见沈苓面色有些泛红,语速飞快:“那个,是我的茶杯。”说完也不顾对面秦铮的反应,便小步跑到了圆桌前坐下。
秦铮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放下茶杯,耳后渐渐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紫雁站在一旁看着,掩面笑了笑,招呼道:“大人快过来用饭吧,等会儿粥都要凉了。”
“哦。”秦铮有些不自然地起身,走到圆桌旁坐下。两人不紧不慢地吃着早饭,一时也只能听见碗勺相撞的清脆声响。
“沈苓,那个,”秦铮沉默地吃了一阵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谢谢。”
“不必。”沈苓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伸手夹了一筷凉拌三丝。
“不,这次是真的要感谢你,不论身心。”秦铮语气诚恳,倒是说的沈苓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快吃饭吧,等会儿早饭后你还得服药呢。”
“服药?适才不是刚服用过……”秦铮有些不解,但话说到一半,不知怎的就没再说下去。
沈苓顿了一下,回答道:“饭后用的是调养的汤药,我一大早就让紫雁去百草堂抓了药,现下正熬着。”
“哦。”秦铮难得有些语塞,放下手中的碗筷,打着商量,“你看,这毒解得差不多了,也不用每日服药后即时察看药效如何,那我是否可以不用……”
“不行。”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苓无情打断,“除大朝外,每日辰时都要过来。你此前便未及时服药,不然这毒怎的会拖到现在才解,我师父的招牌可不能都让你给砸了。”
“好勒,沈大夫。”秦铮看多说无用,便继续拿着碗添了一勺粥。他只是不想让沈苓每日都这么劳累,可她似乎并不领情。
算了,等他过几日回天枢台复职了再说吧,到时候忙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目下还是别惹这个小祖宗生气了,毕竟此前的经历着实算不上愉快。
吃完饭,沈苓便让紫雁去厨房将熬好的药端过来,恰好遇上聂稳从门外进来,紫雁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给了聂稳一个白眼,便气冲冲地走出了西跨院。
秦铮看着聂稳一脸吃瘪的模样,自觉好笑:“怎的,你又把人家的花给砸了?”
“不是,我……”聂稳下意识想要解释,只听见一旁的沈苓接过话茬:“他前两日给后院的花苗浇水,不小心多浇了些。”随后,沈苓看向门前的聂稳,继续道,“两盆建兰苗,紫雁最宝贵的花。”
“噗。”一旁的秦铮听着沈苓一本正经的语气,实在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大人,您别笑了成吗?”聂稳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语气颇有些无奈。
秦铮看着聂稳一脸苦闷的表情,倒是适时收了笑,清了清嗓子:“好了,不逗你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聂稳经秦铮这么一提醒,旋即恢复了进门前严肃的神色,走到秦铮身边回禀道:“大人,有正事。”语毕,他瞧了一眼坐在秦铮旁边的沈苓,却又得了沈苓的一个白眼。
秦铮看沈苓小声哼了下便要起身,他随即将手放在沈苓的肩上将她轻轻按回座位上:“药不是还没喝?你得留在这儿。”说完,不顾沈苓有些惊讶的神情,转向聂稳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可。”
聂稳瞧着自家大人这番动作,稍微顿了顿,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解释道:“刚才门房交给属下的,说是一个自称从苏州来的衙役送来的,要交到秦大人手上。”
“苏州?”秦铮接过信件,有些不解。
信封外没有署名,只是简单地写了“秦大人亲启”五个字,看不出什么异样。秦铮从里面拿出了几张信纸,随即打开浏览起来,适才嬉笑的神情逐渐消失殆尽。
“大人,谁的信?”聂稳看出秦铮神色有变,随即问道。
“何宏。”秦铮一边快速地看着信纸上的文字,一边回答聂稳。
“何宏?何刺史?”聂稳想了想,有些摸不着头绪,“他为何会给您写信?”
秦铮并未立即回答聂稳的疑惑,只是盯着手上写满字的几张纸。
一阵沉默后,正巧紫雁端了药回来,看着屋里有些异常的氛围,她也只是将药碗放到了桌上,待沈苓接过后,便自觉低头退到一旁。
沈苓用勺子在碗中搅动了几下,低头吹了吹,正要将药递给秦铮,便见一只手直接从她手里夺过了碗,也不管温度是否合适,秦铮三下五除二将汤药一饮而尽。
“水患之事,恐江南生变。”秦铮将手上的信纸折好重新放入信封,并未察觉到旁边沈苓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站在跟前的聂稳,“送信的人还在吗?”
“目下正在勤勉堂。”聂稳回答。
“随我过去。”秦铮立即起身,朝沈苓点头告别,便快步出了西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