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子时如许,安定坊的官宅们也熄了最后几抹灯,几位歌坊回来的公子哥蹑手蹑脚溜进了侧门,担心自家大人生起气来。
一个黑影移形换步,脚下动作繁琐而自如,几个来回到了坊内深处。
抬头看了看门口的牌匾——李宅。
李宅布置朴素,几棵松树也是兀自生长,黑影摸着进了主屋,但很快发觉不对,屏架上上挂着的是一袭女性的棉袍,红木妆台上也是几样码地整整齐齐的贴身物什,一只祥云镶银镯,一只碧绿扳指。
可他应尚未娶亲?
黑影有些不解,遂移步出去,转身间忽然看见侧厢房还亮着几许灯,春风拂过,似有挑拨。黑影的脚下又繁复了起来,想不到李宅中尚有未眠之人,他的动作更加轻起来,
李越伏在案前,他常年晚睡,为不打搅他人,早便搬入侧厢房。桌上一壶清茶早已浸了春寒,李越起身披了一件外衣。
顾一诚之死,蹊跷实在太多,可奈何一切皆在秦府发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依赖的证人,而等到刑部和太医的人过去,已是一切就绪,再无下手之处。
顾一诚说他是以卧底之名进的秦府,若秦铮和前朝脱不开关系,秦府中人绝不应只有顾一诚这一点端倪。
是否,可以私下查查秦府上一个管家?如果秦府经历过大的人员更换,现在的府人反而没有说服之力了。
想到这儿,李越提笔作书。皇帝虽说此案已封,可他哪能善罢甘休,现下之势,秦铮怕是内心也对自己记了仇罢。他若不将此事彻查至清,在天枢台也不过是憋着气过日子了。
桌上的烛头跳跃了几下,倏地灭了,李越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寻擦火石,可那烛头突然又亮了起来,李越心中烦闷,看窗户大开,春风作对,便前去将其关紧。
一柄利剑从黑夜中刺出,击而破喉,李越的血洒在了窗棂上,却无一丝血珠翻出窗外,一个身影从窗外的檐上翻下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还好没弄脏。
李越的眼睛里溢满了惊恐,他看着眼前的身影,可已经说不出话来。
赵宏离静立窗前,心中默数了三下,便看着李越挣扎着闭上了双眼,他用剑轻轻挑住李越的衣衫,给了这具软绵绵的尸体一个着力点,像是扶着一个跌落的人坐在了地上。
悬天剑的剑法在做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时,果然还是好用的。尤其这一道“息”,看似闭式,实则杀式,悬天剑的灵动妙在力息的掌握,讲求的便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赵宏离这才进屋,拿起那块儿擦火石,点燃了烛头。他翻了翻桌上的纸张,净是连篇累牍的案卷说明,他撕下一张,提笔沾了沾清亮的墨。
如烟氤氲,好墨,好墨,是自己的字配不上了。
第二天,京兆尹刘锡方匆忙进宫,谁能想到,李越母亲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侧厢房这大开之窗,进门就是自己儿子的横尸,她一路哭闹到安定坊的刘家,要讨个公道,天还没亮便将刘锡方揪了起来。
朝中大员惨死家中,又是天枢台这个敏感地界儿,刘锡方是一点都不敢怠慢,现场略加勘察后便紧急进了宫。
“你说什么?”周振南震怒,高崆给刘锡方使了好几个颜色,可他是一个都没接住。
“臣……臣说,李越死在了家中,是一击毙命,李母清晨报案……”刘锡方哆嗦个没停,他也是大周朝起始,才接了这京兆尹的行当,一直谨慎小心,生怕陷入这西京中的权贵纠葛,可如今还是闹出了这般事情,刘锡方的冷汗已透了衫。
“朕问的是你刚刚说的,下一句。”
“李越所在的侧侧……侧厢房,留了一张纸条。上书……书,告……告密者死……”刘锡方声音颤抖着,说罢小心翼翼地看了高崆一眼。
高崆看了看周振南的神色,知道此事难在殿上行进,便道:“刘府尹辛苦了,您先将案卷留下,门外候着,一会儿陛下再传您进殿。”
周振南看了看高崆:“你可差的真是时候。”
“老奴不知具体,只知若和天枢台还有前朝扯上关系,那便是人越少越好。”高崆也不免捏了把汗。
“你说的在理。告密者死,李越若算是告密者,那他告的便是顾一诚为前朝东宫旧人之秘,那杀他的,就是所谓,前朝旧人了。”周振南小声盘算着。
“老奴还记得那天您先后见了秦主事和李辅正,现下,秦主事中了毒,李辅正竟已丧了命……”高崆试探着道,他和这位皇帝陛下相处,向来是若有十分,只说一分。
“这股前朝势力,看来还是不小啊。秦铮先前所说,有几分道理。”周振南道。
有人进来传话,高崆道:“陛下,周彦周统领来了。”
“宣。”
“末将见过陛下”周彦身着褐青披甲,英气如许,是周振南手下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
“不必客气,你禁军事宜本已繁复,朕还差你去帮京兆尹办事儿,是朕麻烦你了。”周振南道。
“陛下言重了,维护西京宫城安宁,这是周彦分内的事。”周彦顿了顿,道:“李越的伤,末将去看了,剑法利落干净,一剑封喉、切断发声管不说,其力道拿捏出神入化,血迹溅出竟只在半步之内。”
“你看得出道出何门吗?”周振南知道周彦的性子,若他没什么可靠的结论,是不会说得这样清楚的。
“末将学艺有限,依末将看,气力能控制到溅血范围和长短,世上剑法,无出悬天剑其右者。”周彦说,他自幼也习剑,对于自己所习之剑与悬天剑之中的差异,还是十分有数的。
“悬天教也牵扯其中了啊。朕知道了。”周振南深思片刻,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差事,想要与你讲上一讲。”
“周彦自幼便随陛下左右,今日能之禁军统领一职已乃陛下厚爱,周彦无所为报。”这话不假,周彦初时只是周振南侯府里侍卫长的儿子,因踏实勤奋,一直在府中学武习武,后周振南起意入主西京,父亲在随其征战之中不幸过世。周振南给了他周姓,也算是在侯府,给了他一个得以安身立命的名分。
“你知道,李越死了。秦铮中毒,康复也尚需时日。之前是我疏忽了,秦铮和李越都身出前朝,他们一齐做事,易生嫌隙。秦铮这个人,办事能力极强,但要是论放心,朕还是更放心你。”
“虽说从禁军统领到天枢台辅正,对你而言并无职级之增,但你知道的,天枢台,对我大周,有多重要。入西京时你也跟查过秦铮的踪迹,你们两个,也算是老朋友了。”
“末将领职,和秦铮打过交道的人不多,末将勉强算一个,陛下放心,周彦去天枢台,不是使绊子的,但也不会坐视不管。”周彦想,陛下也算是无计可施了吧,大周只三年,竟已有前朝乱局之势,可托之人有限,这块儿硬骨头只能给自己人啃。
周彦走后,悬天剑杀李越灭口之事,一直在周振南脑海中徘徊不绝。如若果真是悬天剑手笔,他何必使得如此明目张胆,仿佛是要告知天下,悬天教也掺和在前朝之乱中。这个局,他还要再探上一探。
几缕烟气蔓延开来,沈苓正筛着春时的药草,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李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想着就去看看,心不在焉的,别在我这儿添乱了。你看看手上这六角荚和千里光,都混在一块儿去了。”
“我才没有想他呢,师父乱说。”沈苓听闻低下头去看,不耐烦地把那些草药拨了回来,重新分拣。
“前几天况筠阁不是送了信上来,让你给一副毒配药,那副药你调了多久?”李沿立着个眉毛,心里其实笑眯眯的,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这少女心事,她还真以为他这个老头子猜不到吗。
“没多久。”沈苓低着头,在那堆药草中拨拉来,拨拉去。
“还没多久,你光旁敲侧击的就不知道问过我多少次了,一会儿问这个药性会不会太强,一会儿问若用过雪苋草怎么调节,偷摸摸地烧了好几天的炉子,我李老头还没有糊涂吧?”李沿道,说着掏出一个瓶子,“拿去看看,对秦铮有用的,实在不放心,先用我这副。”
“师父早都知道了,还装起来糊弄我。”沈苓接过瓶子闻了闻,确是有一味药,她放的弱了的。
说着,她看见了惠明楼楼顶的绿幡招,一下子眉头便舒展开来,难以掩映欣喜之情,但想起上次自己的冒冒失失和一厢情愿,沈苓的眼神又沉了下去。
“哟,况筠阁又来人了。”李沿笑道。
“也不见得是来寻我的。”沈苓转身回药房,想要将李沿的药熬出,和自己的对比看看。
“你想想,不是秦铮,就是你哥或者赵宏离,况筠阁挂绿幡招的还能有些什么人啊。”李沿把她拦到门口,给药房挂了门闩,“快去快去,要真是秦铮,你心里有数,那毒是要尽快解的。”
沈苓来到惠明楼,看见大家都坐在案旁,可气氛却格外低沉,她拿稳了装着药的提篮,坐在了旁边。
“哥,纾芸姐姐。”目光扫过憔悴而无神的秦铮,沈苓愣了愣,没叫出口。
秦铮似是感受到了沈苓投来的目光,他刻意躲闪了几分,方抬头来:“总之就是,一诚叔为了替我脱身自杀了,我给小涣写信说要借宏离兄一用,便是去杀李越的。”
“一诚叔怎么就……”沈涣没想到,自己离京没有多久,秦府便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不说了,一诚叔葬在了府后小坡,你们若下次来,去祭拜便好。”秦铮没说几句话,便头痛难耐,难以为继。
沈苓突然起身,坐在了秦铮旁边,抓住他的手腕,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稳稳地搭在了脉上。“你的毒不轻,这可不是小事,虽说只为伪装,可你本身已服过多种药物,用毒极易相冲。这是一诚叔写信让我调的解药。若有别人给你开药,都不必吃了。”
说罢,沈苓便要出门去。
“苓儿,你怎么了?”沈涣冲出来拦阻。
沈苓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突然就觉得,为这个人悬了许久的心似是有些不值当。
“明轩哥哥,你怎么了”后面穿来况纾芸的声音。
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沈苓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