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子坡路尽头黄氏药厂几经周转,被多少人倒卖贱卖,这个昔日百年字号上空燃烧的熊熊焰火仍旧记忆深刻,如今却横空出世了一家高级日式料理加戏院,名字叫西苑,这吸引了沙城里开拓进来的一批又一批日军高层、汉奸、军统,这里汇聚着全国最惊艳最绝色的女子,各式才艺应有尽有,实际上是一个网罗八方机密消息的电报中心,此时的舒绒披着黄橙子的容貌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救助了一批又一批被日军和军统残害得家破人亡的流□□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召集他们在城北的竹林里打坐练习枪法和武艺,目的是秘密杀光这一群天杀的日本鬼子,白天焕然一新的黄橙子在西苑当起了绝色妖艳的老板娘,人前搔首弄姿极尽媚态的网罗住这些达官贵人,窃取情报;夜晚成为沙城最惊悚的幽灵,穿梭在这些达官贵人的后院和床第前进行杀戮。
1943年,日军全面侵华,源源不断的日本人像有毒气体悄无声息的蔓延至中国的角角落落,像发现了巨大粮仓的饥饿老鼠,贪婪、急迫、肮脏的想要征服这片广袤、博大、丰饶的国家,全世界都在水深火热的战争中惶惶不安,黄橙子站在戒备森严的出城口一个临高点,凝视这个一百年前的城市,她满含泪水,玉脂膏一样的月光静静的弥洒下来躺在她那干练悲伤的脸上,澄澈、清冽又白净,她若有所思的望着正前方矮楼里一张暖黄织灯烤亮的窗子,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会让黄橙子如此深爱,正当思绪陷入激烈的想象时,岳兴路上的商会吱吱呀呀的木门开了,安若素一席藏青色长衫边退边赔笑脸的朝着宫本熊二打躬作揖,全然一副商人汉奸嘴脸,这几年战争的洗礼让他越发的老成,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做派荡然无存,跟在他身后的是祁云霆,黄橙子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些在祁府度过的艰难日月,安若素道完别边独自一个人沿着岳兴路小心翼翼的走三个路口左拐,匆忙的闪进一个阡陌的小胡同口,大概目的是为了甩出跟踪者,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黄橙子翻了一个轻盈的跟头,急速在房顶的黑色瓦砾上奔跑,一个箭步用一根冰冷的枪杆子抵住安若素肥硕的腰部。
“你这个汉奸,今儿就要结果了你的命,快点往前走。”黄橙子故意压低嗓门,好让他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安若素身子本能震颤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道:“女士,有话好说,要钱要权?安某通通都可以给你,留一条贱命或许对你有用。”他的声线明显是受了严重的创伤,嘶哑,像被人在喉管夹住了所有的语音系统,处理了之后才被放出来的声音,但她听不出他的半分恐惧。
“哼,你一个汉奸的命到底有什么价值?别耍花招,赶紧往前走。”黄橙子训练有素的蔑视道。
在警觉的夜幕下,他们警醒的躲避巡逻的日军,安若素知道如果再不找机会脱身怕是没有机会了,他斜眼睨了一眼黄橙子,什么都看不到,黑色的头帽和蒙面巾,只是看到了那双有神的丹凤眼,才有点纳罕,似曾相识,来不及想那么多,他用他男人的优势反手捉住黄橙子,压制性的把她挤压在墙上,他感觉到了她曼妙的错落有致的身材,胸脯的起伏已经彻底打乱了黄橙子的节奏,她抬起膝盖朝安若素的裆部用力踢伤去,安若素这倒是措手不及的,瞬间表情拧成一团,身子蜷成龙虾状,两手捂住裆部,这是震碎人灵魂的一种疼。
“让你别耍花招,你偏要,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安分不了。”
半晌,安若素才从痛苦的表情里匀出一个正常说话的表情,又气又无可奈何道:“姑奶奶,你还真的是想让我断子绝孙啊!”
“马上到了,谁让你这么沉不住气。”岳麓主街一群士兵像是在紧急搜捕近来散播谣言的“九尾狐”,黄橙子赶忙压低安若素即将要说话的嘴,两人敏捷的躲在街坊公厕暗影处,耳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越离越近,一个穿着卡其色军装的矮小日本士兵,撒完尿,发现外面投射进来的光照着墙角的一堆暗影,忽大忽小,小心翼翼的举起步枪,时刻准备对着拐角来一枪,安若素拿了一个黑白无常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吓吓这个士兵,没想到背后横飞一脚,他一个狗吃屎的动作跌翻在公厕的泥地里,一股屎臭蔓延开来,安若素不等黄橙子下手他率先用一根尖利的木棒戳向他的胸口,献血汩汩的往下流,眼睛爆出,嘴里口吐献血。
两人解决完尸体后,已经过午夜了,黄橙子在陈记药铺驻了驻足才回过头来对安若素道:“本来我以为你是一个十足的汉奸,因为白天你可是在那个宫本熊二面前出尽了风头,我告诉你,还会有人来杀你的,就算我今天放你一马。”
“既然已经选择了,你去看哪个选择了这条路的人不是背负着千万骂名,但没人去当这个冤大头那就完全没有情报,离胜利就更加远。”
黄橙子竖起大拇指,心里生出一种敬仰,她想到若干年后,他会为他现在的处境付出人生最惨痛的代价,比死更可怕的是屈辱的让你求死不能的活着,根据县志记载,安若素在那个长达十年的文化风暴里他被革命小兵们游街示众,推在粪坑里改造,无所不用其极的思想牢笼和身体枷锁把他牢牢的捆在道德的烤架上,黄橙子苦笑了一声,在遮盖着的蒙面下脸部有些微皱,墨黑色的面巾跟着皱成一条印记随即恢复原状。
“哥,咱就在这里别过吧!将来的事儿说不准,我还会来寻你的。”
“橙子,你是橙子吧!”安若素小声的试探着喊道。
“你。。。认错人了。”黄橙子迟疑后斩钉截铁的回道。
“打死我都不会认错,我们从小一起学医,你眉梢下的那颗小红痣还有那双忧郁的眼神我不会认错的。”末了有点动怒道。
橙子转过身子,把面罩从脸上拉下来,还是那张熟悉的精致的脸,不同以往的是她更加的精神矍铄了,好像被注入一股神秘力量,看上去如此焕发。
“报纸上不是说你。。。。”黄橙子一把劫过他的话。
“是的,我被人救了,具体细节我们有时间再聊吧,在上海城郊的一个红十字会待了很长时间,但我已经不是我了,说了你有可能不相信!”突然,两人立刻屏息凝神,橙子下意识拿出掖在腰里的□□,将安若素护在身后,两人死盯着高台45度角黢黑的声音方向一动不动,直到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这才松懈下来,原来是一只野猫捕捉老鼠发出的声响。接着他们听见东南角吹来的5声口哨,橙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和颜悦色的对安若素道:“她们催我快点走了,这里不安全,今晚全城都在搜捕我们。”
安若素惊恐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你们做了什么?你不要命了?”黄橙子意味深长的撇嘴坏笑:“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年头命是一条贱命,只要有价值的牺牲都算有意义,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午时我在新开的日式料理店西苑设宴等你,我要走了。”说着一个轻盈的飞跃,翻过不高不矮的院子墙头,消失在墨黑的夜色里,头顶上方一层巨大的清冷月亮开始被漫天的乌云掩藏起来,安若素觑在原地,又惊又喜,两腿像弹棉花不由自主的颤颤巍巍,深夜的黄包车佝偻着背,在血腥战争场里讨生活是一种麻木的机械式生命,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朝祁衡毅与那个政治联姻的高官女子组成的新家去了,在铜官窑的西边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里,安若素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见了黄橙子的鬼魂,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内心存疑,脑门儿上沁出一层细汗,祁衡毅刚好在门口踏着军靴大步流星的往院子里边儿走,安若素颀长的身子与健硕挺拔的祁衡毅站在一起俨然不输气场,烟灰色长袍在晚风的躁动下,四处飞扬,像把一只白鸽惊动了飞不出他的袍子底下,那是他纷乱的心。
“祁衡毅。”鲜少有人这么直呼其名的叫,祁衡毅停下步子,满脸焦虑的往前迎接。
“你怎么来这里了?看来是遇上事儿了?”祁衡毅故作镇定道。
“确实遇到事儿了,否则也不会来这里找你。”
“这个院子已经被人盯得死死的,尤其是日本人。”
“真有急事儿,先进里屋吧。”
“看茶。”祁衡毅吩咐小红道。
僻静的郊外是静默又和谐的,屋后的群山像一尊巨大的铜像立在黑夜里,皓月当空,清冽的月光打在四合院的空地上,屋檐下的回廊宛若一条盘踞的龙静卧在山脚下,深林里的狗吠响在空旷的山谷,一声声荡气回肠,是赶路的夜行人躲避城市灯火的追击,也是流浪汉在哪个坟头上偷吃死人祭品,蛮荒的时代用蛮荒的方式生存,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结果,废弃的寺庙里藏着那些历史遗迹,香案底下是那些不见天日的男盗女娼,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时值8月,沉闷腥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危险和野合,这是一座传统的改良式四合院,既有中式的古色古香,又添加了日式建筑的一丝平静气,廊檐下还是延续了中式环柱,朱色红漆镶在上面,整个屋帽是一气呵成的平直线条,不是中式人字领,悬挂着的匡篓烛台静静的回荡在风里,笑吟吟的女人穿着木屐在小红的搀扶下小碎步的摸着黑往主厅奔去,像一只被激怒的母鸡,身子的摇摆随着小碎步成了袅娜的舞步,无声的院子装着这个温柔的女人的别有用心。
安若素把剑眉锁成一个川字,吹了吹面前的热茶,故作镇定的等着这个礼貌得过分的日本女子温柔的呢喃问候,祁衡毅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便识趣的观赏正厅的大门,留下他们两人巨大的剪影,毕竟是山林多蚊虫的潮湿地区,耳朵像陷进了蚊虫的大海,没有办法让安若素集中精力。
“怎么了?这么不管不顾的来这里。”祁衡毅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吐掉嘴里的漱口水率先张口道。
“黄橙子回来了!”安若素的声音有点颤抖。
“谁?”整个身子调转向安若素,剑眉星眼下的那双眸子像一张血盆大口。
“是的,你没听错,就是黄橙子,今儿晚上我亲眼所见。”
“最近大街小巷频频出现的胜利者就出自她的手笔。”
“约我明天中午去新开的日式餐厅,西苑一起吃午餐,想必你对这个西苑早有耳闻了,我思来想去该叫上你。”
祁衡毅有如晴天霹雳,又惊又喜,又悔又恼,他极尽克制住自己的心境,胃里翻腾起惊天骇浪,酸水瞬时从食道里涌上来,嘴里的污秽物一泻千里,喷涌而出,简洁的木地板上哗啦啦一大片。
“不至于吧!”安若素赶忙起身,朝门外喊小红,端起咫尺之遥的茶杯递给他。
“她不是死了吗?”
“我也纳闷,这不就来寻你了。”
祁衡毅忙用纸巾擦拭嘴角道:“无碍,无碍,今儿晚上无眠了,我叫了几个太太们来这里打牌,名义是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不然怎么打发外面的狗子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东苑的榻榻米上摆了麻将,摸了牌,走走过场,到下半夜我们一块儿出去。”
一个青绿色旗袍的年青女孩那璞玉一样的麒麟臂淌在这一群老斑鸠里边儿,安若素看着对过的女孩,有点可惜怜悯的眼神,时时的碰着旁的李太太的糙手总免不了被嘲讽一番。
“祁少爷还真是不把我们老姐儿放在心里,有这么好的远方表弟不赶紧介绍认识认识,好容易凑成一桌儿,还便是让我这青春小妹白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到底是年轻人的世界,喜欢这样的欲擒故纵,前会子给姑娘是介绍了天好的标志人,可她就是看不上。”
安若素直直的望着对过的女孩,黛色细眉弯在白脸盘子上是一个好看的括弧,收敛起从前闯荡江湖的纨绔子弟的模样,无言的笑了笑。
“李太太,说的什么话,这是我这兄弟的福分,您哪里就不是年轻人了,您可是正正当当的年青呢!这身段儿,这皮肤儿那就看得出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了,保养的这样好,赶明儿得让内人也学学怎么保养的呢!”
李太太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嗔怪道:“瞧他,堂堂男儿,战场上大杀四方,没想到这院门里头也是得理不饶人,好你个小子,今儿姐算是大开了眼界了,赶明儿告诉咱家老李去,他手底下还有这样得力的人儿。”
“太太,今儿这局成了,我也不沾您牵线拉桥的风头,内子还需要您多教教呢。”一语未了,只听见外面狂风四起,一阵瓢泼大雨急也似的轰炸起来,没成想居然是该死的炸弹。细汗在这间小厢房里慢慢蒸发,安若素脑门儿上的汗滴了下来,浓烟从李太太的口里匀匀的出来,姑娘一声:胡了。
“你这小妮子,你专捡你嫂子娘的胡牌,胳膊肘就要往外拐了呦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祁衡毅打起圆场,诙谐道:“都是一屋子亲人,哪儿就分成那些了,有人总想方设法的让姑娘胡牌,太太哪儿就那么的凑巧了,上赶着给胡了。”说着第二声轰隆声打破了众人的欢乐,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麻将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你瞅瞅这日本人和中国人长得何其相似,之前看了那个宫本手下的那个会中文的女人,简直就是中国人,一点区别分辨不出来。”李太觑了垂在祁衡毅身边的女子一眼,脸上堆着笑,偷着问祁衡毅道。
“我们都是亚洲人,属于同一个种系,所以长得都差不多,外形上没得分成其它的人种,属同种根系品种,太太倒是会说笑。”
“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听说赵副官在外包养了一个姨太太,结果被大太太发现了,跑去赵副官的办公室就是一顿吵,还到处散播谣言,说这个姨太太就是现在新开西苑的窑姐儿,这么一闹,那个窑姐儿居然又爬到首都某官的床上去了,结果这一家人全下了狱,你说惨不惨,活该了这大太太一把葬送了自家男人的官路,要我就不会自讨没趣,这年头有吃有喝,有命享,已经是老天给的最大恩赐了,干嘛非得自己找不痛快,这娘们儿想来是活腻了。”她吸了一口长长的烟,半晌才慢悠悠的把气吐出来,一双朱红色指甲油均匀的落在白手上活像几条血印子,祁衡毅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上了年纪的手是被生活和男人把水色消耗尽了的干瘪,像熨烫笔挺的衬衫被随意揉皱了,李太太机关枪似的往外抖搂,李太太算是女人中的少数明白人,自家的老爷也是在外面包,她倒是一门儿心思装傻充愣,全当不知道,她是新上任交通局的副局李伟富的二太,李局以前是跟着京城里一个秘书长帮忙干活儿,也是一步一个脚印的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战争年代能谋一份职,发一份财也是各凭本事。
安若素忙逮住话头,饶有兴味道:“这个西苑到底是个什么通天的地方?最近常听人提起,一个新开日本铺子哪儿就轮得着这么嚣张,后头没个人儿,凭什么就在这纷乱的沙城里边儿横冲直撞,李太太倒是有什么消息?”
“哪儿就有什么消息,听说这老板是混京里头的政治圈,有来头得很,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也是不清楚,得让工商局的来个突击检查,看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行人打至四更天才散场,厢房里头的浓烟冉冉的绕在黄灯四周,那是一派云遮雾罩的前途,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日月,消散在茫茫的历史长河,安若素吃着凉瓜,腋下的湿汗传来淡淡的体味,艾叶熏香随着夜风流泻进浓重的年岁,厢房内一片狼藉,祁衡毅和安若素穿戴整齐两人一前一后的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