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飞起的年代颇有点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凉落寞感,阔气的祁宅大院正值初冬,连周绮年都停止了和二太三太争宠的势在必得的劲头,三人穿着各式的旗袍破天荒的在一起逗那个肉团小孩儿,黄橙子这几个月越发的苍白萧肃,单瘦的身子像一个白色随风飘荡的仙子,悄然的就出现在那间初次走进的烟雾袅绕的麻将房,一行几人笑吟吟的抬头望了望她,见她脸色如此不好才打趣道:“橙子,这几日看你又是呕又是吐脸色这么苍白,你不会有喜了吧。”二太抬眼噗嗤笑出了声,橙子苍白的面色上泛起一丝潮红,习惯性用右手小拇指把鬓角的一缕头发往耳后挂,才羞红着脸道:“崩打趣我了,哪有的事,这几天闲来没事织了几双手套,来看看有没有大家喜欢的颜色。”小丫头黝黑的脸上吟吟的笑着,两手端着编织篮走近各位太太身边,里边儿是红红绿绿的一团,大家一齐围拢过来,各自挑了,爽朗的笑声才从竹园子里头穿出去,橙子袅娜着步子慢悠悠的往东苑里屋的卧房走,不料脚踩了一坨稀屎,白色的浅口高跟鞋上沾得全是,一个趔趄,身子也跟着萎了下去,丫头见状赶忙将自己的身体率先垫在地板下面,这才让橙子免遭直接摔在地下的失态样,她的左眼皮一直狂跳,想来是自己拌了自己一跤,主仆两人才相伴着进了厢房。
祁衡毅走在长街的西边,决定不能给黄橙子通风报信,做一切都来不及了,率领众属下径直闯入荣光客栈的桃花岭包间,果然捕获了□□黄向前,这已经是一个死局,黄向前被冲进来的野蛮部队押起来的时候,只是满脸笑意的看着祁衡毅,不言不语,这让祁衡毅感觉背后一凉,嗖嗖的冷风泼在后背,这像是更大的一个阴谋等着他往里钻,自己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没有惊诧而是笑意满脸,显然是在等他,共军内部的那个卧底究竟又是谁?黄向前到底和谁达成了协议,才让自己立下这个功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问清楚太多,只能押送着去往**指挥部的地牢里边儿,后续再想办法救出来。
将黄向前看押在地牢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审问环节,因为是黄橙子的父亲,那张日渐憔悴的脸他始终不敢看,紧急审问的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的,上级限他一周之内必须要审问到潜伏在**内部的卧底名单,这对他来说似乎是天方夜谭,不过黄向前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此刻他坐在李参谋原来的办公椅上百思不得其解,他像陷进了一个圈套,一个怎么解都解不开的圈套。
临近掌灯时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皱着眉头抽完,正准备起身闲庭信步的去大街上溜达溜达缓解自己沉闷的心情,忽然一只令箭从虚掩着的田字格玻璃窗里以雷霆万钧之势射进来,直直的从耳朵边飞钉在办公桌左前方的原木色木头桩衣架子上,祁衡毅愣了愣神,才打了个大大的冷噤回过神来,慌乱起身躲在玻璃窗一隅,右手捻了捻怀间的手枪,偷偷的拉开缝隙朝外窥探了几分钟,此时的夜幕是一张巨大的黑布像染色料把周围一切颜色都吸纳了,在雪茄的浓罩下,一层淡蓝的烟雾轻飘的盖在原木色系的办公室,那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顿了顿脚,才小心翼翼的沿着屋檐边走近木头桩衣架子,亦步亦趋的取过这支绿色的令箭,这年头还有人在用这么短小精悍的箭,实属稀罕,他拔出令箭,取出上面穿箭而过的白色纸条,完了后神色匆匆的离开了办公室,趁着夜色赴了这个陌生的约。
黄橙子强按着胸口,一股无名的恶心从胃里慢慢的升上来,两弯细柳眉蹙成八字,心里头算了算这个月的例假,这才恍然大悟,她两手交换着为自己搭了脉象,已然很确定这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妊娠反应似乎刚刚才开始出现,东苑和西苑只剩下 中间正厅门堂里燃着的长明灯,那是为曾经活在这院子里的祖先留下的香火,一席拖地长袍把她姣好的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她低头摩挲了下腹部,才心烦意乱的躺在那张西式大床上,望着田字格的窗外一张像要吞人的罗盘月亮,才开始担忧起来自己那缥缈的未来,她讪笑自己,从前的女德倒是被自己忘得九霄云外,爱情真个这么霸道,这么蛮不讲理,这世道乱,连自己的心也跟着乱了,突然院门外响起了熟悉的风尘仆仆的脚步声,她屏息以待。木门推开,一股子冷风一个劲儿的往里跑,从门缝隙里还是摇动了白色的帷幔窗帘,白窗帘后边儿活像有个人窸窸窣窣,祁衡毅在黑色里朝静默得连呼吸都停止了的床上探了探,才一脸疲惫的去书房,橙子起床摸索着走出来,身着雪纺面料的长袍,是在百货大楼的专卖睡衣店购置的,说是德国的进口料子,祁衡毅买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苍白的面色和乳白的长袍融为一体,唯有那一头长乌发直直的披撒下来才不让人觉得是蒲松龄笔下的女鬼,祁衡毅起初抬眼的时候心里一紧,倒是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才缓和了脸色。
橙子轻飘飘的落坐在他的斜对面,右手交缠在左手拇指上狠狠的撕开了连着皮肉翘出来的死皮,一扯嘴角浮出些微的抖动,那是洇出来的丝丝残血给她的疼,两人这才对上眼。
“睡不着吗?”祁衡毅心虚的问了句。
“我看你准备躲我躲到什么时候?”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死死的攫住祁衡毅,理直气壮道。
“我没躲你,最近公务确实繁忙。”
末了,橙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把眼睛搁在别处,她心里鄙视自己,为何成了现在这一副依靠男人的泼妇样,在这一桩爱的交易里面,她最不该做的是自己比他还先动了心,她长吁一口气气恼道:“我实不该活成我现在这副模样,外面的形势如此严峻,而且我还标榜的是新思想新女性,却还是只能苟延残喘的在这大宅院儿里和你们家的这些俗气的姨太太们共同度日,想来真是可笑的,我却闹不清自己的情势,偌大的家业被毁,父亲下落不明,兄弟姊妹全都失散,为了活命被迫进你家,还被你当众羞辱,每天活得如履薄冰,现在我活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在你的庇佑下当你无名无分的女人。”她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抱怨和不满,屋外的世界是完不了的黑色,书房后头的竹叶林哗啦啦的开始颤动,在凉风的带动下,像是在表扬这一场无缘由的控诉。
橙子控制不住的啜泣起来,整个身子在象牙色的书房里剧烈的抽动。
祁衡毅的剑眉皱了松,松了又皱,整个脸部拧成一团,沉思良久只剩下橙子隐隐约约的啜泣,两人都杵在书房不知如何是好?
“你原来对我家有这么多的意见,对我也有这么多的埋怨。”
“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吗?你要名分明天就去登报宣布结婚,不过眼下你要改一个身份,一旦曝光你的真实身份,可能对你更加不利,我陪你的时间的确太少,这一点我以后会注意。”
“就这样面对未知,为的是天天熬到掌灯时分你的那一眼不痛不痒的看望?还是哪天在报纸上看见你要娶哪位上流名媛小姐的消息。”橙子阴阳怪气道。
“你说的这件事,我说一向知书达理的你怎么上来就不分缘由的发一通脾气,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必说那么很的话故意伤我,我们两是有爱情的,消息是真的,只是我拒绝了,这一定是哪个无良媒体捕风捉影,只截取了前面的消息用来吸引眼球,故意的断章取义。”
“好一个断章取义,好一个政治联姻,你也不必同情我,如若真个对你的仕途有帮助我也不会阻你,只道是我走开便了,去当一个真正的新女性。”
在橙子泣不成声的时刻,祁衡毅悄然起身蹲在橙子的前方,那双滴溜的大眼里闪烁着泪光,像月色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让人生出怜惜和保护欲,祁衡毅温柔的搂过橙子,胸口处被她灼热的脸颊烫了一个伤口。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如此伤心,有生之年我绝不负你,只是现如今我处在这个位置上作为一个军人,国家的利益自然是最重要的,国难面前有情人定难成眷属,所以我不知道我们以后的结果究竟如何?但有我在我定当护你周全。”
“这是一个很空的空话,可我宁愿相信这倾世的胡话,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这大抵是爱情吧!”
祁衡毅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
“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但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我知道现在告诉你并不太好,可时间向来不等人。”
橙子使劲朝他宽阔的胸膛上揩了揩眼泪,还带着些许哭腔回道:“那正好我也要告诉你一桩事情,你先说吧!”
他把她从怀里拈了出来,仔细的匀了一个情绪,两手扶着她瘦削的肩膀,棉袍睡裙很柔软,他顿了顿才开口道:“很不幸,最近这么忙是因为我们捕获了一个□□,一直以来没有抓获的□□高层。”
橙子带着焦灼和疑问且目光如炬,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任何一个人,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是父亲出事了,她从惊恐到探寻最后惊疑的盯着他,他良久的沉默已经给了一个答案,随后点了点头。
身子随着这一点头跟着瘫软蔫了下去,一股恶心奔涌而出,晚上吃的鸡汁小笋粥一骨碌全吐了出来,虚弱又无力。
祁衡毅急得直跺脚,一把抱起橙子往里屋的卧室奔,朝正厅一旁的偏屋子大声嚷道:“云秀,云秀,快打盆热水来,少奶奶吐了。”
云秀早看出了端倪,不过也没有多嘴,只是凭着以往的经验判断,麻溜的端来热开水和西式牛奶,一声不响的退出房间。
橙子才睁开沉沉的眼皮,挣扎着坐起来,借着床头柜上那个微弱的昏黄台灯看清了祁衡毅那张硬朗得过于冷漠的脸。
“有办法救吗?”
“所以你倒是听我讲完,你就急火攻心,你最近怎么了?身体不适?”
“你先回答我!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你叫我如何关照自己的身子,那可是我的父亲。”橙子极力的修整自己的情绪。
“上头已然给我施压,下达了最后的期限,一周之内如果问不出实际的情报,连同我在内统统都要处罚,黄叔避免不了要遭受一些苦刑了,但我已经关照过手底下的人,会请大夫帮他处理,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已经想好了营救他的方案了,这几天都在为这件事情奔走,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你有权知晓,而且,现在需要你去探望黄叔,把我们营救的计划告诉他,让他配合就好了,但你要有心理准备,上头会穷凶极恶的严刑逼供,少不了要受些皮肉苦了,只要能活着就还有希望。”
“祁衡毅,你早应该告诉我,那是我父亲,我现在就要去,你现在就带我去。”说罢便要起身,不料上半身还没完全立起来就一个不稳,一头扎进祁衡毅的怀里。
“你看你现在的身子这么弱,明天咱们一早就去,可以相信我吗?你放心有我在黄叔一定没事。”
当晚便迷迷糊糊的半晕半睡了度过去,祁衡毅始终守在床榻前,还没来得及问她要说的另外一件事。
翌日,天蒙蒙亮,两人便迅速洗漱完,橙子一身分体鹅黄色尼龙小套装,头戴一顶黑色网状贝雷尼帽,两腮淡淡的胭脂把她的气色撑了起来,才慢悠悠的搀着祁衡毅往府外走,橙子一路穿过**大楼的地下牢房,昏暗的牢房里全是清一色的铅灰色犯人,仿佛是一群被晨雾掩盖住的僵尸,她拢了拢祁衡毅的衣袖,祁衡毅走向前方和劳役监工耳鬓半晌才小跑着领着橙子一步一步的往监狱深处走,越走越暗,越走越恐惧。
东南角一张长方形的木板床上隆起一个小山包,铅色的被套,橙子鼻头一酸,眼角泛起热泪,鼻腔一股热流使劲往上冲。
祁衡毅上前一步打开牢门,黄向前一骨碌爬了起来,明晃晃的灯光下分明站着的是橙子。
“爹,女儿不孝。”
“何至于此,橙子还记不记得我教你的安身立命之本是什么?”
橙子带着哭腔点点头,祁衡毅朝橙子重重的递了一眼,随后礼貌的退了出来,守在牢门外,这一眼是嘱托也是提醒。
“所以,如此乱世之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你应该很清楚,甚至是将来我也希望你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前提条件下尽绵薄之力,无论你在哪里,爹永远都会支持你。”黄向前被连日来的审讯折磨得憔悴不堪,但眼神里的坚毅却让牢房外的祁衡毅深受敬佩,橙子单弱的身子神情恍惚又担忧的望着父亲,把一股悲伤的情绪憋了回去。
“爹,我会救你出去的,你放心,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作为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您就这么赴死,您的组织就这样舍弃你了吗?您信奉的那个主义是否能让你活下去?”橙子瞪大双眼咄咄逼人道。
“我一直都不理解您那么坚定的选择这条绝路,看不到希望的路,把我送进祁府,不等于是另外一条绝路吗?无论是在待字闺中做一个无名无分的隐藏姨奶还是冲锋陷阵都只有一条死亡之路,如此乱世无论怎么选择都无法保全性命,那为何不及时行乐?”
牢房里的黑色被旁边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揉碎了,递进来一点同病相怜的气息,狱卒换班的寒暄从走廊的尽头有白色光亮的地方一点一点的传进来,祁衡毅在黑色里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醒黄橙子注意时间,自己也着实被她这番话震惊了。
黄向前一身墨黑色的长袍,空荡荡的衣袖里是那具鞠躬尽瘁的身体,定定的站在原地,面露严肃道:“什么是及时行乐?”
“无原则无底线走自己的路,为自己的前程奔走,好好的努力的活下去,这是我理解的及时行乐。”
“那我告诉你,我现在选择的就是我应该走的路,我愿意为了我的国家牺牲,这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好,爹,我尽力挽救,如果实在不行,我当在九泉之下问心无愧的来见你。”
“橙子,我希望你”黄向前哽咽了起来,才颤巍巍的翕动那两片厚嘴唇,纷乱的短白胡须掩盖着乌紫的唇色,蓬乱的稀松的花白发才知道是一个死囚犯。
“爹,保重。”
橙子转身往牢房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强撑着瘦削的身子,直到祁衡毅接着她的手,她才把全身往他身上靠,才尽量让自己坚定一些,不让爹看出她身体的异样。
穿过阴森密布的地牢,重见天日的银光灼得眼睛生疼,橙子揉了揉眼,一路搀着祁衡毅,两人相互无言的一直往中心院门外走去,弃车步行回祁宅,防空警报又拉响了,黄橙子一脸严肃的对着祁衡毅道:“我要救我爹,你想办法,今晚就要救,你帮不帮,不帮我去找安大哥。”
“现在去救就是死路一条,无论是劫狱还是用计,都会陷入圈套,现在就等着同伙入瓮。”
“那怎么办?”橙子急躁道。
“等。”在一声声焦躁的防空警报中两人停下了争吵,猫着腰躲进了就近的一家茶庄,接着像加大号的蜜蜂嗡嗡一样的敌机低低的飞跃在城市上空,满街的百姓像蝼蚁一样四处乱窜,紧着就是炮弹的轰炸,西郊城外的火车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来,两人倚靠在茶庄的田字格窗户往外偷望。
“不行了,等不了了,今晚上就得乘乱行动。”
“我得赶紧回一趟司令部,你在这儿别动,我叫小杨来接你,记得千万别动。”祁衡毅端着橙子的肩膀叮嘱后便风尘仆仆的冒着炮火往外狂奔,边奔边脱了那一身醒目的绿色军装。
橙子昏昏沉沉的沿着护城河往祁宅走,显然等不来小杨的护送她就离开了,城中危机四伏,沿岸的垂柳仍旧万丝绦的垂落水面,从不为这白间夜里的血色担忧,又是响亮的防空警报,敌机在白色的云层上轧出几道污痕,一个炮弹正正落在祁宅的内院,橙子捂着嘴,还没等喊出声来便来了一个大轰炸,她也被余威掀翻在地,顷刻间一座威严的府邸就这么坍塌了,等橙子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安若素的单身公寓。
“你有身孕3个月了,祁衡毅知道吗?把你一个人撂在外面。”安若素一身笔挺的西装,端着一碗黄汤劈头盖脸的对橙子道。
“我爹呢?”
“暂时没有消息,现在城里被日军围得铁桶一般,消息全部封死 ”
一股无声啜泣。
“你昏迷了三天。”
“祁衡毅就是个骗子,他说过帮我救我爹的。”边流泪边念叨,半晌后她再次瘫软在被子上。
“**的大部队昨晚上连夜开拔去了重庆,现在只留下祁衡毅一小股部队还在沙城,不日也要走了,已经彻底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你先养好孩子,养好身体再说吧!”
“祁宅三天前已经被夷为平地了,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葬在了地下,还好我出现得早,不然你连同你肚子里的都没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替日本人干活儿?”橙子恼怒的质问道。
“我在替我自己。”
说罢两人都互相背朝着对方。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师兄,想办法帮我弄点巴豆、麝香和藏红花吧,我要打掉,他不该这时候出现。”
“你疯了?”
橙子虚弱的身子艰难的往被子里钻,随即用被罩盖住自己的泪痕,不声不响的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