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洞窟,就见天雨徘徊在路口,一脚一脚地踢着石子。天雨只要不开口说话,模样看着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
“相公……我错了。”天雨汗颜地走到镜歌身边,致歉道:“我不该任性地跑出去,弃你们不顾。”
镜歌连忙摆手,“我们没事,不要担心,都好着呢。只是,这称呼能不能改一改?”
“就是就是!”绛九道:“女孩子不能这么轻浮!”
“我哪里轻浮了,我是真心喜欢我们风神殿下!像风神殿下这么好的男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若不争取,将来不就成别人的了!到那时候,我上哪儿哭去!”
绛九却道:“我可听说天界最讲究门第尊卑,你一个小仙婢,怎么可能让你嫁给他们大殿下?”
天雨委屈地撅着嘴,这个时候她倒是不嘴硬了。
但在览冥眼里,天雨倒是爱得十分果敢,竟一时有些自愧不如了,倒显得自己爱得卑微、懦弱了。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镜歌慢吞吞地解释道。他说话常像即使口渴了也不肯急迫地饮水一般,有自己的节奏和韵脚,“我很普通,没什么了不起的。反而有些单调和无趣。天雨要活得更自在快乐些才是!不该在我这里执着,蹉跎自己。”
“谁说的?”天雨和览冥几乎异口同声道。
这次览冥决意不能再落下风了,忙积极表现道:“你不单调,也不无趣!在我这儿,我只看的到你!”
“那个……”天雨还在想这荒族男人到底几个意思?跟我这个小女子争风吃醋个什么劲儿?反正她不能让他占上风,紧着说道:“我不管,反正风神大人就是我将来孩子的父亲!”
镜歌和绛九齐齐咽下喉咙里尴尬的水,他们二人实在跟不上眼前这两人的节奏。镜歌一直觉得自己目极千年事,听风听雨才是最大乐趣。况且,自己这般无趣定不会有哪个仙娥喜欢自己,更别提谈婚论嫁了。这时候,他突然变得好像有点抢手,虽然有点酒后的微酣之感,醺醺然。但他还不懂爱是什么,便不能随便与人,随便牵扯别人的人生,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好了。我们还有正事儿要办。我向雅郡的民众保证过会铲除鸺鹠之祸,就要说到做到。怎能还在这儿浪费时间!”镜歌斩钉截铁地说完,飞身就走。览冥、天雨紧跟其后,他们四人决定先去雅郡会会那两名道士。
在洞窟折腾了一晚上,天蒙蒙亮时,他们才回到了雅郡主城内。四人皆有些疲乏,绛九早就缩回览冥的前襟里睡大觉去了。天雨也累得无精打采,哈欠连连。镜歌也困顿得眼皮都有些耷拉,毕竟有人族血脉,双眼皮懒懒地趴在眼球上半死不活,显得眼神有些无辜,脸皮似乎还有些犯肿,他不停地提提眼皮,强撑着精神。览冥倒觉得此时的镜歌当真有些可爱。经常昼夜颠倒的览冥,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因为习惯了。只是想起以前在平荆山恪守居的时光,这个时辰,镜歌早就起来练剑了,武他的朝辞剑,行云流水,不掩锋芒!那才该是真的他,而不是恪守什么天界的繁规缛节,压抑自己,只留守在那一方小天地的三界风神!
“你们二人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人去就好。”镜歌道。
“相公,我想陪着你。”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我陪你去,天雨回去休息。”览冥道。
“你也回去休息吧。鸺鹠的事本就棘手,你们二位养足了精神,也好帮我。”镜歌淡淡地笑了笑。
“好。”览冥掉头就走。
“你真走啊?”天雨忙问。她是真有些困了,虽然神族、魔族、海族与人族不同,既可以喝风饮露,也可以长时间不睡觉,但那是运气静修之时特殊运转的术法。平常时候,其实并无太大的不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谣传,说神仙都是不吃不喝不睡觉的!那贡品台上供奉的那么多佳果、肴点都是给猴儿吃的?我们神族的大玉床都是拿来当摆设的不成?
“相公,不如我们先休息好,也好办事嘛。”
“昨晚的事我还有些担心,不如你先去休息,我们晌午在前面的小茶馆会合。不要担心,我在思绕崖静修太久,正想趁此机会好好抻抻筋骨呢。”
天雨这才罢休,找了个安全隐秘的地方造了个界场,回她的白色香囊纳瑰里休息去了。
镜歌向早点摊的摊主打听那两名道士的行踪,就觉得身后好像有个人一直盯着他。回头一看,览冥就在他身后的一步之处静静地站着。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说话,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跟不呼吸似的。
“打听到了吗?”览冥问。
“你不是去休息了吗?”
“早点解决此事,我们才能安心休息。”他其实是想说,你才能安心休息。
“览冥,不必勉强。你看你困的!”
“我哪有你看起来困?”览冥惊呆了。到底是谁的双眼皮跟擀扁的宽面条似的?
“你看起来好渴啊,大哥给你买豆浆喝!”说着,镜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铜钱,买了两碗豆浆,回头又道:“中午我请你吃牛肉面,如果事情顺利解决的话!”呵呵干笑了两声,就仓促收了笑声,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太乐观了。
览冥喜欢看镜歌憨憨的傻笑,之前镜歌就是与人说着说着就憨憨笑了起来,看起来有点没心没肺,其实是脑子缺半块,肝脏缺半叶的模样。但又总是极为认真地处理人族的各种请求,极其负责地完成他风神的职责。你可能从没见过像镜歌这般,再小的事也尽心尽力,而且乐在其中的傻瓜。所以览冥先是好奇,慢慢变得喜欢,而后竟喜欢得很。“这么快就与我称兄道弟?”
“似乎和你特别投缘!你若不喜欢,我就……”
览冥立刻打断他:“没有。”我喜欢,但我不希望和你只是兄弟!
二人三下五除二两碗豆浆下肚,便急忙赶往翟府,说是那两名道士被翟员外扣押在了府中。昨日异象,有人猜测是两名道士捣鬼,就将二人抓了送去官府。但是罪出无名,鸺鹠全化作黑血,无从究察。官府也着实是因为鸺鹠祸事一直无法根治,便也麻木了,只好放人。翟员外是雅郡的大户人家,家中刚诞下了子嗣,房头就落了这污秽邪乎的东西,当然要拿这两名道士问罪。
那两名道士并非鹭江人士,昨日被抓进府中便开始绝食,滴水不进,只字不言。翟员外见传闻中的神仙登门造访,有点喜出望外。见到那两人,还真如传言般!黑者俊警异甚,白者器宇不凡。只是那黑衣少年未免太邪气了点儿,过于逼人的俊俏长得反倒不像个人!像邪祟,魅惑人心又不好惹的那种!倒是那白衣少年,端方有礼,颇有几分贵气。翟员外看那白衣使者,仰慕得连连点头。
览冥见到那两名道士,便觉得气息十分熟悉。镜歌倒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开口问道:“昨日你们为何利用鼓声引鸺鹠作乱?”
其中一名道士抬头看了镜歌一眼又垂下了脑袋,另一个则一直低着头,有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镜歌和览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觉得这两人恐怕是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了。这时屋外有人谈论道“听说昨晚你赢钱了?赢了几多?”,只见屋内一道士微微痉挛了一下,一会儿又是一阵儿寒暄“别告诉你嫂子,小钱还不够塞牙缝的!”这时,另一名道士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好生奇怪,镜歌和览冥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览冥拂袖唤出非命,左手轻轻吟揉琴弦,右手逐弦慢慢挂临,泛音空灵,如鲤鱼戏水,雨打芭蕉,渐渐弦音递波如汤汤溪水,游走萦妙。渐入轻阴挟雨,袅袅生烟。览冥温和地弹奏着催心的乐曲,只见那两名道士果然全抬起了头,口齿模糊地道:“救救我们家主人!救救我们家主人……”
这时,绛九突然从览冥的前襟飞出,道:“主人,我认得他们!这是南翼的麻雀傀儡!他们是雀神的仆人!”
“雀神?”镜歌不解。
“雀神并非神,本体是黑顶麻雀,名叫吕番。她是我们荒族的赌神,所以我们习惯这样称呼她。”
“雀神怎么会牵扯进来?”绛九不解。
览冥继续弹奏着乐曲,镜歌也接着向那两名道士问道:“你们家主人和此事有何关系?现在又身在何处?”
“我家主人番番被人族控制了!现在在……”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名说话的道士便立刻形容枯槁,像被风化的泥塑,被蓬松凌乱的稻草,三五只麻雀从他衣衫内胡乱飞出,很快便不知去向。
“他主人被封口了!”绛九急忙道。
镜歌见状立刻问向另一名道士:“你主人到底和此事有何联系?现在在……”
话还没说完,那名道士就立刻匍匐在地,只见他的脊骨柔软地左右弯转,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要放出来一般。
“小心!”只见一股黑气铺面而来,览冥宽大的衣袖立刻挡在了镜歌面前。
镜歌道:“多谢。”
只是,绛九“噗噗”地疯狂吐着小舌,不满道:“主人!你竟然保护他,不保护我?”
“……”览冥确实没顾上,只能沉默。
绛九继续吐着舌头:“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只见囊揣的身影现出苍色的夔纹,仅有一足的龙身,头上有角,鳞甲暗淡无光。与其说像龙,不如说更像蛇。
“是夔魖!魖族属,山怪,使财物虚耗的鬼!”览冥道,“这乌霾之气应是山中的石涅之气了。”
“魖族?”镜歌不解地问。
“你在思绕崖静修了三千年,真是落伍了!连魖族都不知道!”绛九奚落道。
览冥立刻朝绛九轻划两指,绛九便立刻化作了纸鸢。
镜歌见状,忙道:“无妨,这些年我确实孤陋寡闻了!我没那么小气,快把他变回来。”
“是我嫌他聒噪。”览冥平淡地说着,但还是听镜歌的话把绛九变了回来,要不可就是他把镜歌看小气了。
绛九气得直吐小舌,委屈道:“我终于明白喜新厌旧是什么意思了!”
镜歌心想“这小家伙还知道喜新厌旧是什么意思嘛”,忍不住笑出了声。
览冥嘴硬道:“我哪有。”又接着向镜歌解释道:“魖族是吸收地气后幻化出的鬼族。这几千年来,雷州北方地区兵旱相乘、杀戮不断,十室九空、饿殍载道,为了充饥常盗食死尸或易子而食。加之刑法苛酷,掘坟鞭尸、肢解尸骸处处都是,于是怨气激增,魍魉催生。”
听完后,镜歌的脸色愈加凝重。三千年前他还单纯地守在平荆山那方圆百里的小小郡县,以为岁月静好,人间祥和,怎知这之后,竟变成了这副令人唏嘘的光景?是神族失责吗?他的朝辞剑,当年就借给了人族北方一少年抵御外敌。一晃,这把剑已流落在人间三千年了……
“可我们现处燕州与鹭江交汇之处,乃人族栖居的雷州南部,此地颇为宁静祥和,并无战乱。那为何魖族会出现在此?”镜歌问道。
“夔魖是雀神两千年前收服的鬼使。因为夔魖喜爱吞金食银,经常在人间扮作龙族招摇撞骗,骗取人族的金银供奉。若是哪户人家误将其作为龙族供奉,它就会坐享其成,虚耗此家的财物。一日,夔魖出没在朝戈赌坊,与雀神逢于赌桌之上。夔魖这些年坑骗的财物竟被雀神悉数赢去,一气之下便拿自己当赌注,结果竟把自己也赔给了雀神。”
“这夔魖如此贪婪无道,赌技却这般烂,也是咎由自取。听你所言,这位雀神赌技了得,那他的术法如何?”
“和赌术相当。”
“这样的人又怎会被人族控制呢?览冥,你觉得这麻雀傀儡所言有几分可信?”镜歌问道。
“人族的驱魔师确实可以做到控制甚至杀死荒族之人,但是竟可控制吕番?那这个人族的术力不容小觑!”
“若真是如此,那这次吕番驱动他的两个仆人所做之事是为了自救?”
“很有可能。”览冥道,“此次鸺鹠作乱的术法和其他时候明显不同。”
镜歌从掌心化出一面鼓,“这鼓的花纹是不是和这夔魖身上的纹路很是相似?”
“这是?”
“这两名小道士分给人族的鼓。”
“是用夔魖之皮所做的鼓面!”览冥沉思道,“原来如此,这也就是为什么雀神此番不用两个麻雀傀儡做仆,而是让夔魖出面的原因。”
“哦?夔魖之皮有何不同?”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绛九抢答道,他终于逮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了,“夔魖皮有幻音,夔魖与他的四兄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四兄弟连心,只要一方有难,其余兄弟一定会现身相救!”
览冥补充道:“夔魖有三个兄弟,罔象、野仲和游光,皆是恶鬼。”
镜歌看向匍匐在地的夔魖尸身,诧异道:“那夔魖唯有赴死这一种方式才能求救吗?”
“想必是法术被禁无可奈何之举,就连雀神的法术刚刚也被控制住了。”览冥道。
“夔魖不惜赴死只为救自己的主人?”
这一问,竟把览冥和绛九都问疑惑了,魖族怎么会为了一个堕神献身呢?牺牲自己,用自己的皮做鼓,只为救自己的主人?他可是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恶鬼呀!
镜歌试图梳理出头绪,道:“这两名道士实则是雀神的仆役,而夔魖舍己作鼓是为了向兄弟求救。那击鼓为何会引来鸺鹠呢?”
“鼓声不仅引来了鸺鹠,而且灵力窖池不久后就爆裂,引发鸺鹠化作黑血。”览冥补充道。
“那这两人死了,现在线索全断了!”绛九摊摊手道。
“那这幕后之人控制吕番又究竟有何图谋?”镜歌问出了三人共同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