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虺录 第14章 第十三章

见天雨也跟了下来，镜歌不无担忧道：“这里很危险，你快上去！”

“或许我能帮上忙呢！”天雨抖了抖纳瑰，“麓七不就是我抓到的嘛！”

残存的流焰在地上张扬地流淌着，到处被烧得焦黑，有些没有燃烧殆尽的焦骸还呈现着死前的惨状！看来女思一旦出手，就决定不留活口。镜歌知道不该作壁上观的，但没来得及阻止。天界祖法有制，涉及人族定罪，必要经过审判。但这些人确实是百年间造成人族婴孩不断惨死的罪魁祸首，横贯百年的深重罪孽早已超过了人族常规可以审判的期限。纵使审判也根本换不回百年之祸所殃及的无辜性命了！

“这其中或许有些人只是受了翏阳教的蛊惑……并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无法完全排除这一可能。选择大事化小、不去深究，自然少了很多无谓的良心上的纠结，但便可轻松地心安理得和大义凛然吗？关乎人命，每一条都少不得半点马虎与懈怠。通通按死罪论处，未免有些太过草率了！

“选择踏着别人尸骨走出活路的人，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已经万劫不复了！”览冥觉察到镜歌心生恻隐，即使生为天神，镜歌也不会觉得他有主宰一切的权利。但这样的人心里总是更多负累，又试着宽慰道：“灰身灭智、捐形灭度，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赎罪，死或许已是宽恕了。”

镜歌接纳了览冥的语意，但二人对有罪和赎罪的定义并不全然相同。在善恶有报的恒理之间，镜歌始终相信良心不泯，一希尚存，而览冥则认为放下屠刀也无法立地成佛，死者何辜！

只听天雨随口道：“哎呀，人都死了，酆都城的鬼差这会儿估计在赶来的路上呢！他们下辈子是做人做猪还是做狗，就交给酆都城的那帮人操心去吧！”

继续小心地绕着流焰走着，即使暗道里一片漆黑，流焰也能把整个地下秘宫的陈设照得火红。跨过一道莲花影壁，形态各异的几座高大神像镌刻在墙壁两旁，无面，全身包裹着金箔，如蝉翼般半透明状，一层层地向上笼着，似菡萏初绽。

“一、二、三、四……”天雨数了数，“有八个。你们看，这第八个像不像旱魃？”

镜歌和览冥定睛一看，虽然无面，但身形体态依稀可辨！而在旱魃一侧还空出一大面墙壁，神座已落，但没有神像。

“女思上君到哪里去了？”镜歌问道，他们已经走到了地下秘宫的尽头，却不见女思踪影。

这时，览冥余光竟瞥见左上方的神像似短暂地睁了睁眼，偷看他们。那座神像光着一侧的膀子，单脚点地而立，头发高高地向上束着，如竖天的烟囱。紧接着其他神像似乎也睁了睁眼，虽然无面，但偷看时总能冒出眼珠似的。他们极小心地窥视着脚下的这三个不速之客，动作带有障眼的术法，几乎微不可查。览冥凭着本能的兽性隐约地觉察到了异状，警惕道：“这些神像有古怪。”

镜歌点了点头，“我也发现了。”他慢慢走近了一座神像，欲凑近细看。

眼看镜歌离神像越走越近，览冥立刻下意识地挡在了他身前。镜歌错愕地收了一下下巴，刚想问“怎么了？”二人就忽地被卷进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旋涡，这个旋涡应该是一个幻境通道。听到有个老腔悠悠传来，声嘶力竭地吆喝道：“累累血债几时休，百命换来一壶酒。腰上悬挂三颗头，为了登台又封侯！”紧接着，老者的吆喝声像打在了回音壁上，无数个老腔开始重叠、循环起来，苍老铿锵，有力如弓，却像谵语般令人张惶。

镜歌和览冥慢慢坠入了一面血湖，在血湖里他们可以呼吸，可以睁开眼睛。可是眼前所现的却是他们二人兵刃相见的场面，剑拔弩张地去抢夺对方手中的一颗头颅，完全杀红了眼，他们腰上挂的、手上抢的却正是他们自己的头颅！这自然不是镜歌和览冥，而是幻影。但是幻影如此逼真，真实到亲眼目睹自己的残忍模样，感到如此丑陋和令人生恶！紧接着，二人互相砍杀的幻影越来越多，俨然凶残、嗜杀的战场！咫尺处，一个览冥的幻影拔出一把刀横在镜歌幻影的脖颈上，镜歌幻影的瞳仁都来不及扩张出恐惧，就一刀被送去了阴曹地府！头颅劈断，血爆如注！

览冥当即背过身挡在了镜歌前面，他不忍心让镜歌再看。就像他亲手杀了镜歌一样，虽然是幻影，但对他而言太过残忍，只低声道：“这是人族的战场。”

“这三千年来我到底错过了什么？”杀人伐功的凶残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屠残人物，燔烧郡邑，极目千里，无复烟火。甚至啖人为储，盐尸而从！大片大片的古战场幻影呈现在镜歌的眼前，越看越令人心焚如荼！

当年，他之所以将朝辞剑借给那个虔诚向他求助的人族少年，就是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免于战火。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镜歌明白在人族的土地上，朝代更迭，人事代谢，亘古常理。天尊亦教导他不要插手！可当那个人族少年的愁苦和悲愤赫然在目，背后又是万千条性命，谁又能袖手旁观？因为做过人，镜歌比任何天神都明白，一世的安居对寻常百姓来说才是一生最大的幸事！有时恰是奢望，一句生不逢时道不尽永生的苦难。

然而成为天神后，镜歌秉持的道义，却遭到了没有下榻过人间的天神的嗤之以鼻。认为他是装腔作势，欲自高胜人而为善，不过是想获得天尊的青眼，觊觎天族大位。镜歌不屑地一笑置之，谁稀罕呢？然而怀璧其罪，他的身份让他难以独善其身。天族同僚的奚落，自然是有心之人有意为之，权力的漩涡里，谁都是棋子，他便懒得解释了。

众人皆知他是在人间冻死之后被提上天界的，但没人敢刨根问底。因为这涉及天尊密事，镜歌恰恰就是天尊那个不光彩往事的唯一证据。而镜歌之死，恰是人族战乱导致的。

在乡间与母亲相依为命，渡过了一个短暂又快乐的少年时光。母亲去世两年后，战火便烧到了那里。他与少时玩伴一路和村人逃难，那时虽有饥饿，但无人会为食物争抢，总是先顾及妇孺病弱与年迈老者。老者走不动之时，会担心连累到村人，便拼命催促：“你们先走，不用管我！不要管我！”一“不用”，不“不要”，一遍遍强调，强迫乡亲不要管他们，想让其他人活下来。然而，没有任何人听从。

那时没有什么所谓的易子而食、掘坟辱尸……可能人心没有魑魅，地下便生不出魍魉。

寒冬之日，破旧的小残庙里装不下那么多流民，壮年会腾出地方让给老弱妇孺躲避风雪，他们则出去另寻地方。寒风冷冽，大地茫茫，绝望地想将人的生机全部吞没。有的人艰难地在洼陷的冻土里挖上几个坑，钻进去缩着身子，用枯树枝挡住坑口。而镜歌和他的竹马自以为运气好，寻到了一个大树洞可躲。二人肩膀紧紧靠着，蜷缩在三尺见方的地方互相取暖。但一晚的寒霜还是带走了镜歌的竹马，那个曾相依相伴、患难与共的朋友，一夜间竟变成了冰冷僵硬的尸体！那冰冷的霜青色陌生得刺眼，镜歌至今难忘！竹马的衣服竟披在了镜歌的身上……镜歌不知是不是竹马害怕他冷给他披了自己的外衣才害自己冻死，还是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在临死之前把衣裳披在了镜歌的身上……可竹马的奉献没有任何改变，镜歌不久后也冻死了。死的时候，镜歌很开心，他可以立刻去找他的竹马汇合了，说不准还能见到娘亲……然而，怎么就成了没人收的孤魂野鬼呢？

他四处辗转游荡，说话无人听，面对面也不被人看见……不知过了多少个寒暑，亲眼看着饿殍千里，哀鸿片野，到家园重建，炊烟再起……

镜歌心里头至今都残留着那一世的温暖，这也成了他唯一坚持己心的理由……

“这是命途。”览冥道，“每一个种族的命途。”

览冥的话语像软钉子，你知道它坚硬，但又要顺从地接纳它。镜歌无奈地道：“他人所走之路必是我所经之路。人族如此，神族、荒族、海族都在覆辙重蹈。”

“也许不久，我们两族又要一战，直至一个种族的消亡。命途大抵如此。”览冥道。

“也许我不该做什么风神……”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我不喜欢你死我活的游戏。作神，冷眼旁观的定力我远远不够。做武神，此刻我们并肩作战，来日就兵戎相见。可我不知道这仇恨究竟来自哪里？”镜歌苦笑，“若是做人，生在哪里就做哪里的仁人志士，一心只忠于自己的家国，倒活得畅快、洒脱些！”

览冥道：“我有时把自己想象成一艘渡船，黑夜里的渡船，这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静静等待天亮。”

“你这个比喻倒是稀奇，静静等待天亮倒不失一个好办法。”

二人相视一笑。

“你若不做神，我便遇不到你了。”

“哦？”镜歌调侃：“是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览冥笑着摇了摇头，“你若这么想……也可以。我只是觉得，你若不现，吾夜永恒，渡船何时可以靠岸？”

镜歌闪烁着晶莹的眸子，仿佛雾里看花。他不轻易交心，人心多思量，又常言不由衷。自己的心声对于这个陌生人来说，是否表露的太多了？他亦不敢迈得太深，他日反目成仇如何是好？眼前这人待自己又如此坦诚，倒使得镜歌不敢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