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华灯初上,一片流光溢彩。城里四周尽是歌乐盈耳,车马喧逐。当街市口左手立有青楼两座,丝竹管弦,红袖飘香,花枝掩映间好一派繁华景象。右手的酒楼里灯火辉煌,猜拳赌酒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金字招牌的赌坊,已经人满为患。赌坊旁的当铺也不寂寞,此刻人头篡动,估莫大多是赌钱输光了,要以物易钱再去翻本的豪客们。
容楼来到城中,抬眼望去,只见灯火万点,笑语远喧。街边除了各类招牌锃亮、灯笼高挂的大店,还有许多点着油灯,架着推车,街头街尾流动的小摊贩。无论大店小摊,所售物品的种类之多令人眼花缭乱,精致程度让人爱不释手,时时刻刻抓攫路人的眼球,还有商贩们花样繁多的吆喝声也不时刺激游客的耳鼓。
容楼生长于物资匮乏、战乱不断的北方,哪曾见过这般繁荣景象,立时好奇、兴奋不已。虽然很多商品他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还是忍不住或走进店里或凑到摊前,拿起其中的一些观赏、把玩。
此地就是名震天下的烟花繁华盛地——扬州。无论是腰缠万贯、鸩嗜风月的权贵巨贾,还是吃光用光、贪图享乐的浪荡子弟,都神驰向往的地方。
容楼逛扬州不是为风月,是因为谢玄的推荐,毕竟会有人推荐,总该是个不错的去处,江南还遥远,顺道先来这里逛一逛也不错。
他一路溜达到“来顺赌坊”前,往里面瞄了一眼。只见那敞开的金漆大门里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呼三喝四之声此起彼伏,每当骰子在瓦瓷碗中滚动脆响过后,便传出一片或欢呼或咒骂的喧哗。
容楼正往里瞧得出神,忽觉劲风扑面,一惊之下后退了两大步。一个大活人被从赌坊敞开的大门里给扔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还未等容楼看清楚这人什么样,就有一群五六人,牛高马大、神色凶厉地跟着从赌坊中饿虎扑食般窜了出来,将那人围将起来。看这群人的衣着打扮,应该是赌坊里看场子的。
“狗娘养的,胆子不小啊!欠债不还,还敢上门来赌!”其中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家伙大声骂道。
看来是这个烂赌鬼欠了赌坊的赌债不还,还跑来再赌,所以被打出门来了。
说话间,五六人的拳脚纷纷向烂赌鬼身上招呼过去。
很快,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大家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不过并没人上前干涉。
一顿拳脚下来,打人的几个已累得气喘吁吁,于是你一言,他一句地边骂边歇口气。
“这小子就是皮痒!三天不打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连线眉毛’一口吐沫啐在烂赌鬼身上,恨声道。
另一油头粉面的嬉笑道:“他不是皮痒,是不赌就手痒。明明赌帐一箩筐,可发了饷就是不还帐,还拿来赌,输光了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喽!”言毕又抬腿踹了烂赌鬼一脚。
貌似是这些人中领头的高个子“哼”了一声,“阿三,阿四,说的对!这个王八蛋,不但欠着咱们赌坊的账,还要隔三差五倒贴他一顿拳脚!老子想想就来气!”说完又是一顿老拳揍将下去:“还敢不敢再来折腾老子?打得你老娘都认不出你!......”
只砸了几下,高个子的拳头就砸不下去了。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位比他个子还高,栗色皮肤,容貌俊朗的青年抓住了他握拳的右手手腕。他用力挣了挣,竟纹丝不动,心中颇为吃惊。
是容楼。
阿三、阿四也愣住了,阿三愕然瞧了容楼两眼,不解道,“阿大……是个生面孔。”
阿大冲容楼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兄弟是砸场子,还是替人出头?”
“都不是。”容楼摇了摇头,“我看他任你们打骂,既不还嘴,也不还手,几位的气应该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打住吧。”
听他说话不像是对头派来搅局的,倒像犯傻发善心的外乡客。阿大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便不再怕他了,腰杆一挺,撇了撇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有钱不还,赌性不改,这番拳脚只当收的利息。我看兄弟是路过的,出门在外,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容楼叹了口气,松开手,指了指地上蜷成一团的烂赌鬼,“他懂得收紧全身肌肉,保护要害部位,来挨你们的拳脚,想必也是习武之人。我瞧他体格强健,还能动作敏捷地避开你们要害处的攻击,应该并非不是你们对手,只是不愿出手伤人罢了,你们又何苦分毫不让呢?”
阿大仔细看向地上的人,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容楼所言不假,但面上,他仍维护着一副不知好歹的无赖样,逞强道:“是不是对手,要打过才知道。像他这种窝囊废,就算武功高,也顶不上一个屁?遇上我们,只有挨打的份!”
“喂,外乡小子,”阿三凑到容楼面前,装模作样规劝道:“何苦为个垃圾出头。”回头扫视一圈瞧热闹的观众,又嚷嚷道:“大家都瞧见了,他不让我们教训这个王八蛋,看来是有意帮这个烂赌鬼还债了。”
阿三觉得容楼一个外乡人,和地上这位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的,如果说出于一时怜悯,充充好人还成,要说帮人还钱肯定决计不行。所以,他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叫容楼知难而退,别管闲事。另外,也是表明他们打人的理由是对方欠债,事出有因,而如果接下来容楼仗着力气大,反过来打他们,就全无道理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了容楼身上。
容楼有点骑虎难下,皱了皱眉头,“他欠你们多少?”
阿大见他问及银钱数量,知道是真动了替人还钱的心思,不由愣了愣,道:“看你好心,打个八折,加上利滚利,去掉零头,一共十两纹银!”
十两纹银不是个小数目。
容楼身上的银钱全是谢玄送的,一路上多亏这些银钱才让他有吃有住自由自在,没想到现下还能用来帮别人,当下轻笑一声,只管取钱出来。
阿大以看傻子的神情,看着容楼取出十两纹银递过来。
“钱我替他还了,你们就不要再打人了。”容楼转头拨开人群大步离开了。
没热闹看了,人群自然散开了。
阿大等几人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唏嘘了一阵,惊叹地上的烂赌鬼居然有如此好运,遇到了这么一个好心的呆瓜。而后众人转身进去赌坊了。
容楼继续逛街。
“朋友。”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多谢你。”
容楼不由吃了一惊,虽然他现在内力已失,但能悄没声息按上他的肩膀而不被发现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多,此人当非泛泛之辈。他旋即转身,瞧见是个一副狼狈却满脸笑意的家伙。
这家伙正是刚才被摁在地上痛打的烂赌鬼。看他的样子,年纪很轻,身躯伟岸,整张脸脏兮兮的,除了一双神光外射的大眼睛外看不清其他五官。他的衣服早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但里面的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地,给人一种英武中不失朴实的感觉。
“不用谢。但你刚才为何不还手?以你的功夫,打趴下他们应该绰绰有余吧。”
那人腼腆地笑了笑,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我欠钱不还,这顿打挨得不冤。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打成重伤,若是打了他们,倒觉有些过意不去。”
容楼含笑道:“瞧不出你挺明白事理的,那为什么还要去赌?”
那人哈哈笑道:“赌有什么不好?赌,就是拼输赢,我也不是没赢过。与其拿了饷银去还债,不如再赌一把运气,若是赢了,不但可以还掉之前的债,还能赚上一票,何乐而不为?”
容楼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问道:“那要是输了呢?”
那人想了想,无所谓道:“反正已经欠债了,欠多欠少没什么分别。有赢的机会摆在面前,当然要先试一试。”
看样子他以后还是会继续赌钱、欠债、挨打,枉费自己刚才替他还钱了,容楼想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后悔。
“朋友,你既仗义疏财替我还钱,怎么样我也要请你喝顿好酒,聊表谢意!”那人拍着胸脯道。
冤大头能不白做总是好的,容楼也不客气,爽快答应,“好,还没尝过你们南方的酒是什么滋味。”
那人端详了他一阵,“原来朋友是从北方来的。忘记介绍了,我姓刘名裕,你呢?”
“我是孤儿,没有姓,你叫我小楼好了。”
“小楼,好呀,叫起来挺亲切的。”刘裕高高兴兴地领着容楼找酒楼去了。
正值饭点,也是“天南阁”最红火的时候,刘裕、容楼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门口的伙计远远瞧见刘裕衣裳褴褛,以为是叫化子,伸手就想拦人,但待到近前一看,立刻换了副笑脸,扯下肩上的布巾,掸了掸刘裕的衣襟,殷勤道:“刘爷,哪儿弄得一身灰土?今儿是发饷的日子,您又来喝个痛快啦?”
看来刘裕是这儿的常客。
刘裕嗡声嗡气道:“有没有好的位置?我要请朋友喝酒。”
包房早满了,偌大的两层店堂里挤满了人,别说好的位置,就算坏的,应该也是一个都没有了。
南方果然和北地不同,店堂中或长、或宽、或大、或小放的全是矮桌,食客们在桌前席地跪坐于软垫上。没喝醉的直着身子吃喝,喝醉了的干脆彻底躺倒下来,倒是自在惬意得很。
见此情景,容楼想起了以前和慕容冲以及红袍会一众去‘雁归舍’吃喝的好时光,心头一阵黯然。
小二不急不忙,在楼梯口吆喝了两声:“有客--!两位--!”立马有一个跑堂的端了一张不大的矮桌过来,轻车熟路地招呼周围的食客稍许挪动一些地方,左推推,右挤挤,之后稳稳地将小桌放在了店堂中间。小二见摆放妥当,就径直把刘裕和容楼领至桌边,哈着腰连声道:“虽然挤了点儿,不过只能这样了。二位请入座。”
“下酒菜不用多,少来几样,要实惠些的。酒嘛......”刘裕瞧了眼跃跃欲试的容楼,寻思了片刻,道:“我记得云集酒坊是专供你们‘天南阁’的。我的这位朋友没有喝过南方的酒,今日定要请他尝一尝云集酒坊的‘花雕陈酿’。”
“好嘞!”小二笑道:“天冷得厉害,给二位加上姜丝、枸杞,先热两壶上桌,二位意下如何?”
刘裕笑而称好。
待小二离开,容楼不解道:“听他说的又是姜丝,又是枸杞,我们是喝酒,还是喝汤?”
刘裕笑道:“南方和北方不一样,一会儿端上来你喝着好喝就成。”
容楼舔舔嘴唇,道:“就算不好喝也要见识一下。”
二人闲话几句后,刘裕真心诚意道:“小楼,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替我还的钱,就算是我向你借的,以后翻了本,我定然加倍还给你!”
容楼欣赏他这番豪气的同时,也心下腹诽道,似你这般嗜赌如命,即使撞上好运,一把翻了本,之后肯定又会全部拿去赌到输光为止。赌坊那般打你,也没见你还钱,我凭什么指望你能还得上?
嘴上他道:“不妨事,我的银子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但来的还算容易,是一位朋友赠与的。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些银钱你不用放在心上。”
刘裕瞪大了牛眼,万分惊讶道:“你居然有这么好的朋友?竟然甘愿送银子给别人?”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又道:“唉,想我投身‘北府军’中,结识了不少朋友,可一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只有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全没把我当朋友!”
容楼见他表情夸张,只觉有趣得很,哈哈笑道:“那是他们了解你,料定借给你不过等于送去赌场,所以才不愿借给你。”心下想着,下次他若找我借,我也一定不能再借给他了。
两人正说着,几样下酒菜和两壶热酒被端了上来。
“小心烫。”见容楼急着要把壶中的花雕陈酿倒至酒盏中品尝,刘裕连忙叮嘱。
容楼抬头笑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小心的。
酒刚被倒进酒盏中,便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味扑鼻而来,容楼顿觉醉人心脾。相比之下,北方的烧刀子只能闻出一股呛人的辣味。他再细看,酒液为琥珀色,感觉比以前喝过的要浓稠不少,还腾腾冒着热气。
容楼小心地抿上一口,一点儿也不觉得辣,“嗯”了一声,道:“这酒好像是甜的。”
刘裕也端起酒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凉,饮下一大口,“是有点儿甜,不过其实很淡,不能算尝得出来的那种甜。估计你们北方的酒太苦太辣,你习惯了那种酒,第一次喝花雕才会觉得甜。”说完,他又哈哈笑道:“真正甜的,是我家乡的‘封缸酒’,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去喝。”
容楼点头又饮下一口,心肠都是暖暖的。他咂咂嘴,细细回味,似乎甜、苦、酸、辛、鲜、涩六味俱全,不由赞道:“真是好酒!不过,这酒没有劲道,能醉人吗?”
刘裕告诫他道:“你可不要小看它,这种酒入口香甜,但后劲十足。不过你是我朋友,只管喝就行,万一喝醉了,我背你回营里休息一晚也没关系。”
细品慢酌间,二人相谈甚欢。
“你是从北方逃来南方的吧?”刘裕问道。
容楼光顾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只点了点头。
这酒,他越喝越甜,有点儿上瘾。
“看样子是把好剑,你应该武艺不错。”刘裕侧身瞄了瞄容楼放在地上的百战剑,“有没有想过投身我们‘北府军’?军中大多是和你一样从北边过来的。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杀敌于阵前,方显男儿本色。你若有意,我举荐你来。”
容楼的脸喝得红红的,很好看,脸上的笑容却很凄凉,“如果可能,我不想再上战场。”
……‘再’上战场?刘裕琢磨着他的话,心道莫非他上过战场,遇上了什么伤心事,后来当了逃兵?又想,他伤不伤心关我屁事,还是抓紧时间吃喝吧。
二人偶尔谈谈笑笑,偶尔让酒让菜。容楼把自己的那壶酒喝光后,刘裕又要小二加了两壶。
容楼问道:“你常请朋友来这里喝酒?”
刘裕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比起我请朋友喝酒,朋友请我的次数多多了。其实,那帮家伙除去不肯借钱给我,其他方面还是很够朋友的,吃吃喝喝总有我的份。我在扬州的时日不短了,军里军外真算结识了不少朋友。”
说到朋友,容楼想起了谢玄,脱口道:“在扬州,我好像也有个朋友。”
“哦?你看上去刚来此地没多久呀,都已经交上朋友啦?”刘裕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言不惭笑道:“说的是不是我?”
容楼也跟着笑道:“算上你,是两个。”
“那是谁?”
“就是之前送我银子的朋友。”容楼吃了一口菜。
南方菜色精致,只是份量太少,若是没有酒,他估计要饿肚子了。
刘裕无比艳羡道:“你那个朋友可真大方,叫什么名字?”又探身越过矮桌,故意摆出夸毗以求的表情,拜托着道:“你行行好,改天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以后我就不愁找不到人借钱了。”
“他叫谢玄,和你一样喜欢交朋友。”
“谢玄?!”刘裕呆了呆,不由自主拔高了声调道:“哪个‘谢玄’?!”
因为已经醉了几分,感觉迟钝的容楼,没能意识到刘裕的反应实在异常,只在心里暗笑,果然谢玄当初告诉自己说‘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根本就是个笑话,眼前的这个刘裕分明就不知道是哪个谢玄。也因此,他也没能注意到当刘裕喊出“谢玄”的名字后,原本吵吵嚷嚷的店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食客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们这一桌上。
“估计你不认识。他的武功很好,我记得他的剑叫‘芙蓉’。”容楼微闭着眼,轻笑道。
“大胆!”刘裕拍案而起,酒菜翻了一桌,也溅了容楼一身。
容楼感觉没什么力气,应该是酒劲上来了,目光迷离,不明所以地抬头,仰视刘裕,想不通他因何这般。
刘裕怒目而视,喝道:“你一介流民怎敢直呼我‘北府军’建武大将军的名讳?!”
容楼的头晕乎乎的,花了点儿时间才明白过来,讶笑道:“没想到他还是个将军。”又“哈哈”了两声,伸过手想替自己再满上一盏酒,才发现酒水全被打翻了,不舍地嘟囔着:“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到这会儿,花雕陈酿的后劲全部发挥了出来,容楼勉强睁开眼,面前是模糊的重影,用力摇了几下头,又拍了拍发晕的脑袋,“建武大将军?……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呀……”好像舌头也不怎么灵活了。他长身而起,想拉刘裕坐下,却摇摇欲倒地跌靠在刘裕身上,嘴里还糊里糊涂道:“他是将军,那我也是将军……将军命令你坐下……继续陪我喝。”
刘裕见四周一众食客只要没喝醉的都在盯着他们瞧,顿觉尴尬不已,只得抱拳一周,干笑两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他喝醉了,尽说醉话。”一边懊恼自己刚才声音太大,一边扶着容楼坐回原处。
其他食客见状,齐刷刷抛给他们无数白眼才继续吃喝、划拳,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劲。
刘裕吩咐小二来清理了一番,又催促快些把醒酒的茶水、管饱的饭菜端上来。然后,他一脸疑惑地瞧着面前的容楼,“谢将军真是你的朋友?”
容楼手撑下颌,俯在桌上看刘裕,一直看,一直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人醉得坐不住了,心情好得飞起来了,“怎么?你不信?”他右手用力一挥,弥漫着醉意的脸上一片绯红,快要睁不动的双眼干脆闭了起来,坚决道:“管他是不是将军,反正他叫谢玄。”
“他的剑真的叫‘芙蓉’?”
容楼转而埋头趴在矮桌上,脸没于衣袖间,快醉得不醒人世了,“我不知道,是他说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他说我到扬州便可以去找他。好好好,你现在带我去找他......我要听他弹琴......”声音从衣袖中发出来,听起来闷闷的。
“我还没问完,你不能睡!”刘裕怕他就此睡过去,赶紧用力推他,“谢将军乃朝中第一高手,掌中芙蓉剑变化万端,堪称神兵利器。你确定真的是他?!”
容楼‘呼’地坐直身体,闭着眼睛伸手点向刘裕的鼻子,虎头虎脑道:“凤凰,什么也不用说了!有本事我们再拼一坛!”说完又趴倒在矮桌上,不再抬头看刘裕一眼。
“什么凤凰麒麟的,我看你快醉到姥姥家去了。”刘裕抱怨过后,又搡他道:“小楼,快回答我!你和谢将军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记得,前一阵子谢将军曾离开过一段时日,据说是家里有事。
见容楼埋头不答,刘裕又猛推了他几下。容楼只模糊地发出“凤凰......凤凰......”的回应。刘裕锲而不舍地想把他推醒,却见他的肩膀开始轻颤,隐隐伴有“呜呜呜......”的哭声,而且越哭越伤心,心下一软,便不忍再去推他了,只在心里数落‘这个小楼喝醉了就乱说胡话,又是笑又是哭又是乱折腾,酒品可真不怎么样。’
待小二端上茶水、饭菜后,容楼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刘裕不禁笑叹这位新朋友的酒量着实不行。
他哪里知道并非容楼的酒量差,而是喝酒喝到后来触景生情,想起了以往在燕国的好日子以及和慕容冲的种种,因此动了情伤,损了心神,从而不胜酒力了。
经过一番思量后,刘裕认为容楼是谢将军的朋友应该错不了,不由心下暗喜,当下决定把人带回“北府军”营中与谢玄会面。
要知道,眼下刘裕不过一名参军,虽然胸有大志,但碍于没有背景、资历,总有些郁郁不得志。眼前这个容楼仿佛是他的天降阶梯,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同‘北府军’的统帅,建武大将军谢玄熟识起来,向他多多展现自己的才能,说不定就千里马遇上真伯乐了,步步高升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主意打定。
又用力推了容楼好几次,却不见人醒,刘裕一狠心,干脆强行捏着他的下巴,灌进一碗醒酒茶。
连喝带呛中,容楼才捂着脑袋清醒过来,抬眼瞧见面前的刘裕,叹道:“这酒……果然后劲十足。”
刘裕摇头笑道:“你不胜酒力才是真的。”
容楼以衣袖拭去混合着泪水的,呛在脸上、脖子上的茶水,皱眉道:“好苦。”
“苦茶才能解酒,你刚才醉得太厉害了。”
“惭愧。”
“没什么,能醉才是真性情。”刘裕道:“没想到我们‘北府军’的大将军就是你的朋友。”
“我也没想到。难怪他说只要到了扬州就能找到他。”容楼感叹道,同时心想:原来他说的句句属实,全无夸大,之前倒是我误会他了。
“既如此,时候不早了,不如我领你去见谢将军吧?”刘裕一脸兴奋道,“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容楼犹豫道:“我只想在扬州逗留几日便往江南去了。”言下之意没打算去见谢玄。
之前,他也许只是无所谓见不见,但在听闻谢玄是南晋“北府军”的大将军后,便越发不想与之相见。他曾是燕国大将,还与晋朝的大司马桓温血战过一场,手刃无数南晋兵将。虽然并未与谢玄阵前相逢,兵戎相见,但和晋朝为敌是实实在在的。他明白身为晋朝臣子的谢玄如果了解到这些,铁定会后悔与他结交的。
“见一面又花不了多少时日,你们不是朋友吗?”刘裕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容楼默不作声。
“莫非你根本不认识我们谢将军,全是信口开河?!”刘裕疑道。
“我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如此,你敢不敢和我赌一赌?”刘裕挑衅道。
容楼见他赌性又起,摇头苦笑,“你想怎样?”
“你随我回营,若真的认识谢将军,我便一口气喝下一整缸花雕陈酿。若你只是口出狂言,糊弄于我,我便把你丢进酒缸里泡上三天三夜。”
容楼笑叹道:“你就这么喜欢赌?”
刘裕冲他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敢不敢赌?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被他如此一激,容楼的心性也陡然拔了起来,沉吟片刻道:“赌!”
刘裕喜道:“真的?这么说你答应和我回营见将军去了?”
容楼贼兮兮笑道:“不过,我输了,条件由你定。你输了,条件就该任我出。我觉得你那一缸花雕陈酿的份量还不够。”
“一缸不够?”刘裕挥挥手,不在乎道:“那好,两缸、三缸任你定。”
容楼抿嘴笑道:“我不要你喝酒。”
“你想怎样?”
“若我认识你们的谢将军,你就输了。我要你发誓永远不再踏进赌场半步!”容楼朗声道。
刘裕性情开朗,为人爽快,容楼和他刚刚相识便不自觉地生出了亲切之感。他见刘裕年纪轻轻,武力不凡,见识与常人迥异,言谈间胸怀大志,不免暗自欣赏,越发觉得他好赌的顽疾对他的志向而言,是最大的阻碍,如能根除未来也许不可限量,是以灵机一动,想帮他一把,这才顺着赌局想出了这么个条件。
“什么?”刘裕一脸愕然,张大了嘴,只差下巴落到膝盖上了。
容楼笑道:“怎么,你不敢啦?!”
刘裕黑着脸,猛喘了几口粗气,“这......”
“‘缩头乌龟’?”容楼调笑道。
“嘿!”刘裕用手抹了把脸,而后仰天大笑,道:“没想到我此生最大的赌注,居然要押在这么件非输不可的事情上。”
说“非输不可”是因为他知道容楼和谢玄是朋友的事本十拿九稳。只是见容楼流露出不愿前去相见的意图,所以才用赌局激容楼随他去见谢玄。一缸花雕的负担是不轻,但是多花些时间还是可以喝完的,却没料到反被容楼将了一军。
“好!若我输了,这辈子绝不踏进赌场半步!”刘裕豪气冲天道。
容楼笑了。
他虽不情愿,但只要见谢玄一面便有可能令刘裕戒赌,如此想来又有何不可?无论怎样他已当他是朋友了。
“走!”刘裕拉起容楼便向“天南阁”的楼梯走去。
“刘爷,您还没付帐啊!”小二赶紧拦住他们。
刘裕低下头,心虚地小声道:“先记在账上......”
小二没有让开,为难道:“老板交待下来,您赊的账太多,已经不能再赊了。”
刘裕吞了口口水。因为他的脸上总是脏兮兮的,所以通常别人看不出他脸红了没有。他伸手轻轻推了一把小二,低吼道:“别烦我,我和朋友还有正经事要做!”
小二却毫无惧色,死死挡在他面前,“求您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
“多少银子?”
刘裕偷眼一瞧,旁边的容楼已经递上了纹银一锭。
小二面露喜色,“若是算上刘爷之前欠下的,这些就差不多了。”
容楼拉着刘裕急急忙忙下楼去了。后者一路都低着头,脸上的脏再厚,也盖不住那烧得红通通的面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