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精骑就这样莫名奇妙地无功而返了。查问下来,将士们说冠军侯令他们原地不动,先一人纵马去了敌阵,而后又一人折返,直接领着他们调头回营了。其实,没能当场开战,大多数将士都长舒了一口气,毕竟对面的都是之前坊头一役中曾经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和相互守望的战友以死相拼,是他们最不想做的事之一。当然,也有少数想凭借此战之功去蹭些晋升的将官则愤愤不已,因为以这次十倍于慕容令的兵力,再加上‘冠军侯’容楼压倒性的武力优势,得胜简直易如反掌。不管底下的兵将对容楼此举是庆幸,还是怨念,那三千双目睹他临阵退兵,放跑了敌军的眼睛都是明证,这违抗圣旨的死罪铁证如山,是任谁都无法撼动的了。燕王慕容暐气得恨不能叫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从容楼走进大殿复命,坦言没动一兵一卒,再到燕王勃然大怒,下旨将他削去爵位、撤掉军职,即刻押送大牢,到最后几个侍卫上前把容楼五花大绑推出去,大司马慕容冲从头到尾都牙关紧咬,一言不发。那双蓝色的眼睛被熊熊燃烧的怒火燎得发红,目光如利箭般牢牢钉在容楼那张英俊明朗的脸上。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容楼早死一百八十回了。而容楼眼帘微垂,自始至终只落在脚前面的地上,不曾往慕容冲这边瞧上一眼。他越是如此,慕容冲越是生气,几乎被他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恨不能冲上去一把掐死他。但在大殿之上,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瞪着像要喷火的眼睛目送着容楼被押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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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铁青着脸,独自进去刑部大牢时天色还不算晚。通过常年阴暗的甬道,他疾步来到容楼被单独囚禁的那间牢房门前。命令狱卒打开牢门后,他不耐烦道:“下去!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狱卒唯唯诺诺地领命而退。
慕容冲走了进去,到处都是一股阴湿的霉味。那个手脚被锁上了几十斤重镣的家伙,正靠着墙角坐在稻草堆上,闭着眼睛,安然地睡着了,间或发出低微的鼾声。昏暗的火把光线下,他的脸部线条显得异常柔和,没了战场上刀砍斧削般的利落轮廓,看上去居然像个无辜的孩子。
帮助吴王逃离燕国再回来欣然领罪这件事,容楼自觉无愧于心,至于之后是生是死,就丢给老天去定夺吧,反正他已经豁出去了,就好像之前每一次在战场上他都是如这般豁出去的。既然无愧于心,自然坦荡,睡得也香。
看着这样的容楼,慕容冲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窜了上来:‘捅了这么大的纰漏,偏只有我为他着急心痛,他居然能没心没肺地睡大觉!’
想到这里,他撩袍几步冲上去,抬腿照着容楼身上狠命踹了下去。
容楼在睡梦中吃痛地皱了皱眉头,斜了斜身子,没醒过来。他的这种反应仿佛捅了马蜂窝,慕容冲恼羞成怒,一把揪住容楼的衣领,举臂而起,将他贴墙拎了起来,大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走慕容垂?!你说!”
被吼声惊醒,容楼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面目狰狞的慕容冲,被吓了一大跳,愕然道:“凤凰?”
“你不知道违抗圣旨,忤逆圣意是死罪吗?!若你原本不打算与他父子二人为敌,为何要请命前往?!你领下圣旨,却又抗旨不尊,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是中邪了!?被人下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说!你说!你给我说!”慕容冲气得额角青筋迸现,揪住容楼衣领的手也越来越紧,几乎遏住了他的呼吸。
蓦然被弄醒过来,本来反应就有些迟钝,容楼哪还听得清他嘴里说的什么,只觉呼吸不畅,头脑发晕,刚说话才发现脖子被慕容冲的手掐住了,只得用带着镣铐的双手发力,一把将对方推开,弯腰深吸了几口气。
“为什么要放走慕容垂父子?!”慕容冲又冲上来喝问,因为太激动,嗓子都有点儿破音了。
容楼直起腰,又喘了几口气,道:“因为我相信吴王不会背叛燕国。”
慕容冲不屑地‘哼’了声:“你太天真了。”
“不是天真,天真是那些生活顺遂的人才会的,我不会。”容楼摸了摸被勒出红印的脖子,咳嗽了几声道:“是信任。如果他们父子是为‘助秦犯燕’而离开,我定然拼死一战。但是,”他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道:“见了慕容令后,我确信吴王纵然投奔秦国,也不会做出愧对燕国之事!”
“你凭什么相信他们?”慕容冲觉得自己简直在对牛弹琴,怒道:“是慕容垂还是慕容令给你灌了**汤?”
容楼被他激得也有些愠恼,“你们为何非要认定他们私通秦国,危害大燕?我只见到吴王忠肝义胆,为燕国隐忍负重。秦人与他接洽是秦人的自由,他又无法控制。他不见秦使,拒收礼物,做得难道不够吗?”他直视慕容冲,语气里有明显的顶撞之意:“我倒觉得你们是想找个借口除掉他。”
“你懂什么?对不对不重要,能不能才是关键。”慕容冲冷笑道:“这下我算是明白了,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你。”
事到如今,容楼也不避讳了,坦言道:“不错,就是我。”
“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反而利用我的信任。你不信任我,反而信任他们?”慕容冲的脸色阴沉得像要塌下来的天,“你待慕容垂父子倒是好啊,可偏生忘了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起码道理。不管什么借口,就是王上要杀慕容垂,你还装的什么糊涂!”
容楼摇了摇头,铁了心般道:“我可以为燕国杀慕容垂,却不能为皇帝除掉吴王。”
慕容冲沉默半晌,虎视眈眈地看过来,压低声音道:“为了我也不行吗?”
容楼一时语塞。
慕容冲并不着急,眯着眼等他的答案。
终于,容楼慨然道:“倘若吴王要害你性命,我自然不能放过他。但他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只为你们朝堂上那些争权夺利,恕我下不去手。”
慕容冲气极而笑:“我问你,你放他们走的时候,可有片刻想到过我?”
容楼闭嘴不答,只在心里道:若不是为了你,我可能真的和慕容令走了也未可知。
慕容冲的嘴角一阵抽搐,“你所犯之罪,必死无疑!不怕么?”
容楼把心一横,淡淡道:“既是必死无疑,怕不怕都是一个‘死’字,又有什么好怕的?”
“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慕容冲心头一阵剧痛,脖子上如同挂了千金坠般点了点头,背过身去狂笑起来。
容楼忽然感觉有些迷惑,依稀记得小时候也被人这么说过,也许他真的就是不知死活。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好笑了,慕容冲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可容楼只能看见他笑得止不住颤抖的肩膀,却无法看见他流满泪水的脸。
“不怕死?好得很!那你就快点儿去死吧!”说完这话,慕容冲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水,没有再回头看容楼一眼,打道回府了。
回到中山王府,他直奔卧房,关上房门,倒头便睡。
牢房里的容楼可以睡得香,他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
的确可以。
只是,这一夜,他梦魇不断,几次眼见容楼在法场上被刽子手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人头滚落到他脚边,也几次惊呼着“刀下留人”惊坐而起,冷汗淋漓。
原来睡着比不睡还辛苦。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心乱如麻的大司马稍加整理后,又向刑部大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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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走后,容楼却是一夜未眠。在大殿上请罪时,他不敢看凤凰,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问心无愧,却肯定会令凤凰愤怒、伤心,所以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见到凤凰后,那种自责、困惑、焦虑、痛苦等之前不曾出现的纷繁复杂的情绪,须臾间全都争先恐后地向他袭来,令他难受得再无法平静下来,也就更不可能睡得着觉了。
这一夜,他满脑子想得都是凤凰,对于自己那将近的死期却是毫不在乎。
‘死’对于容楼而言本没有什么。作为一名战士,他见识了太多的‘死’,与之零距离接触也不下上百次了,既然已经那么熟悉了,纵然还有恐惧,也不至于太当回事。无论多么可怕的事,人只要适应了,就会变得坚强而无畏。只是,他希望看到那只凤凰能为他的死伤心落泪,而不是大笑着叫他快点儿去死。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钝痛不止。还好,他随身带着慕容潆送的‘水月镜’,总算能恢复镇定,不至于太伤心神。没想到这玩意儿真有奇效。
这时,牢门又打开了。
居然是一身便服的燕王慕容暐驾到了,身后跟着缓步走进来的上庸王慕容评。
“容卿在这里感觉可好?”慕容暐咬着牙,笑得有些恶毒,“朕这几日正想要怎样写诏治你的死罪。你说哪种死法比较好?”
容楼平淡道:“但凭陛下作主。”
“斩首、缢首、鸩毒比较常用,是朕比较中意的。不过,剥皮、车裂、俱五刑、凌迟、棍刑、活埋等等......”他看了看容楼,作出一副愁苦状道:“朕以前只从书上读到过,还没有机会实践,也十分好奇。卿要不要从其中选一样出来,好让朕开开眼界?”
发现燕王在消遣自己,容楼索性盘膝坐在稻草上,闭上双目如老僧入定般不再回答了。
慕容暐骤然变了脸色,怒目戟指道:“你知不知道,这几日上奏折替你求情的有多少位?”
容楼不问不闻。
慕容评低头行礼劝慰道:“陛下消消气,不值得为个死囚怄气,陛下要是气坏了身子可是咱们大燕的社稷大事。”
燕王对容楼是恨入骨髓,看表情好像生吞活剥了都不解恨似的,咬牙切齿道:“居然有一大半的武将或单独,或联名递折子上来意欲为你开脱!而我的好弟弟,大司马,直接把那些个碍眼的玩意儿一份不拉地呈给了我。现在,那些折子已经堆满了朕的书桌!”
他以足跺地,手指容楼,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慕容垂叛国而逃。你领的旨!你请的命!然后你回来说不打了?!你当朕是黄口小儿任你戏耍的?能杀掉他的最好时机就这样被你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而,而朕这个一国之君,居然还受制于那些奏折,不能爽快地下诏治你的死罪!你,你......”燕王气得一时间说不下去了,慕容评连忙上来替燕王顺气。
容楼睁开双眼道:“臣子的命不值什么,圣上不是想杀就杀吗?吴王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说的不错。”慕容暐的上齿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狠声恶气道:“既然不能堂而皇之地赐你一死,今日朕便微服前来,亲手结果了你!看谁能拦得住!”言毕,腰上悬着的刀鞘寒光乍现,三尺钢刀已握在他手中。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闭上了双目,引颈以待。
不反抗,是死路一条;若然反抗,又坐实了大逆不道的弑君之罪,必被乱刀砍死。
燕王要杀他,他除了死还能怎样?
慕容暐的刀法不算精纯,但力道刚劲,勇猛无比,割下一两颗人头绝对小菜一碟。
他运起了十分力道,刀风凌厉,虎啸着横砍向容楼的脑袋。
皇帝的刀只要砍出去,是一定要见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