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容楼坐在案桌前。烛光把帐内照得一片橘黄,时不时‘噼啪’一声爆起的烛花,使他映在牛皮帐帷上的身影一阵抖动。外面响起更鼓声,快要三更天了,他还没有困意。柔和的光线使他的眼睛十分受用,目光定定地落在桌上摆着的一只崭新的锦盒上。
锦盒是大司马慕容冲专程派人送来的,随之还附上了一封信。信已经被拆开,平整地放在锦盒旁边。信写得很言简意赅,只有三句话:
“你想错了,我永远不会当你是工具的。
你须记着,不管到哪儿总有我惦记着。
祝: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前两句,容楼知道这是凤凰听懂了自己那句‘既破我斧’的隐寓,因而压下皇家贵胄的傲气,舍弃高高在上的架子,对最近那次争执所造成的、二人间僵持的关系先行破冰、主动示好了。
‘他能如此已是不易。原来吵过闹过,他也还是惦记我的。’容楼当即释然,心下感觉有点喜、有点甜,但随及彷徨地暗叹一声:‘被人惦记是好事,可也挺有负担的,这就和时时刻刻要惦记别人一样。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反而什么都不用想了。’
而信上的最后一句则引得容楼脑海里许多完全不同的思绪打起架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默读着,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这就是我留在他身边的唯一方式吗?’微晕的烛光照耀下他的神情迷茫中有几分慌乱。回过神来,容楼意识到明天就要上战场,不宜再有这些糊涂心思,便抬手打开了面前的锦盒。
里面是一顶由上好乌钢打造的、造型奇异的头盔。头盔通体黑色,连顶上的缨子都不是惯用的红色,而是黑色的,上面雕琢的花纹、线条别具一格,一看便知非同凡品。容楼像是拿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眼睛里有了光,左看看,右看看,拿到手里摆弄掂量几下,最后心满意足地戴在了头上。
头盔的面部有护甲,形状像一只展翅的凤凰,凤凰的头部护住了额头,张开的双翅护住眼眶、颧骨以及脸颊的上半部分,两只翅膀上各留有一个凤睛状的洞,正好露出眼睛。凤凰的身体和尾巴挡住了两颊,稍微露出了点儿下巴。这顶凤凰头盔不但极好地掩饰住了主人的真实面貌,而且美轮美奂,叫人印象深刻。
这顶头盔是制甲大师犀比利的得意之作,原本是为新任大司马慕容冲特制的,结果被拿来送给容楼了。
所谓红粉赠佳人,头盔赠勇士,容楼戴着心上人所赠的头盔,一时陶醉得很,之前的迷惑也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整个人被胜券在握、志在必得的信心填得满满的,仿佛接下来真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样。
容楼想,真若如此就能一直留在那只凤凰身边了吧。
这一夜,他睡得踏实而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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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晋两军披盔带甲、刀戟雪亮,隔相而对。值此风云对垒之际,老天竟也不甘寂寞,横来插上一手,忽然间狂风卷动尘沙呼啸肆虐,却终究压不倒漫天招展的旌旗,盖不住震耳欲聋的战鼓,也完全影响不到两军阵中不过口鼻前凭添一股土腥的将士们。所有人均一身肃杀、热血沸腾,紧张待战的情绪未受半点干扰。
晋军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摆出了惯用的‘铁刺猬阵’。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桓温的子弟兵们对此阵深有心得。他们就是凭借着此一训练得滚瓜烂熟的阵法打遍天下无敌手,从而竖立起必胜的信心。战争需要的是胜利,既然能够保证获胜,谁会嫌弃自己的打法单调呢?
主帅的位置在‘铁刺猬阵’的后方,由少量精锐骑兵护卫着。一杆帅旗巍然耸立其间,上面印着个硕大的“桓”字,正在迎着风咧咧作响。大旗掩映之下,领头的三人三骑俱面色凝重,最中间的正是主帅桓温。
桓温已年近六旬,髯根鬓角间微现斑白,戎马半生令得他的脸庞和同龄人比起来显得更加沧桑,但那双紫色的眼睛依旧如壮年时般奕奕生辉,尤其威严时眼中闪烁的光芒仍然叫人生怖。此刻,桓温正全身披挂好挺坐在马上,虽然身为主帅,他早已不必似年轻时一样冲锋沙场了,但握刀的手一如既往沉稳熟练。那把令他成名沙场的名叫“元子”的宝刀,不管是强悍的西秦符生,还是勇猛的羌酋姚襄,无一不在此刀下吃过大亏。而那把名曰“大黄”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精铁大弓也如同长在他背上一样在战场上从不离身,箭壶中十支“金仆姑”箭的箭尾从他的肩头后探出头来,好似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一展神威,痛饮敌血。
这正是,老骥旍旗蔽满空,红缨锦襜当万夫。桓公不予胡燕过,紫焰加持金仆姑。
跟在左右的二人是桓温的左膀右臂——参军郗超和主簿王珣。郗超满脸虬髯;王珣则正好相反,颌下稀稀拉拉没几根胡子。军中戏称他二人为“髯参军,短主簿”。
王珣满脸得意之色地望向己方士气如虹的阵容,气吞斗牛道:“嘿嘿,慕容垂那老小子的败亡,就看今日了。”
大胡子郗超外表甚为粗鲁,其实心细如发,比王珣谨慎得多,沉吟道:“不知他们还能不能玩出点新花样来。”
桓温纵声大笑,手执马鞭指向阵前道:“我早说过,燕国的那些将军里只有慕容恪是难缠的角色,不得不加以忌惮,至于其他人嘛,哼哼,只知道靠骑兵冲锋蛮干,统是蠢人。”
郗超拉住马头附和道:“胡人骁勇善战不假,但多是些头脑简单的蛮牛而已,光是力气大顶什么用?今日一战打垮慕容垂,再腾出手来,回头吃掉慕容德,抢回石门,胜局可定。”
王珣摇头晃脑得意地笑出声来:“待他们哥儿俩败下阵来,慕容暐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该坐不稳皇位了。哈哈!”
说完,三人继续密切地关注起慢慢逼近的阵前形势。
前方,燕军的弓骑兵们渐渐布成了一个不似阵形的阵形,不但结构非常疏散,排列也不整齐,而且阵列宽度几乎是晋军的三倍以上,总之看起来杂乱无章,不堪一击。
桓温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满含笑意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王珣十分不解道:“搞的什么名堂?难不成慕容垂被前几日那一仗打坏了脑子吗?”
郗超也迷迷惑惑,只能以眼光向桓温寻求解答。
“有古怪。”桓温严肃且疑惑道:“以我对燕国诸将的用兵套路所知,不太可能是他们想得出来的。敌人如此变化必有深意,吩咐儿郎们小心应对,切不可掉以轻心!”
当即,这道将令被用旗语发布下去,晋军众将士得令,丝毫不敢松懈,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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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军阵中,慕容垂的装束和表情与平时并无二样,只是一双长刀已挂在坐骑边上。慕容令身着亮银重甲,右手把持住长枪,左手拉稳缰绳,一派英姿飒爽。不过,在这大军之中谁也比不上容楼显眼。他坐在一匹通体黑色的乌骓马上,头戴黑色的凤凰头盔,身上是黑色的乌金链锁甲,内衬黑色的软牛皮,简直如同一团铁块般的乌云,在暴风雨来临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冲锋号吹响,两军刚一交锋,晋军就见识到了这种怪异阵形的厉害。燕国的弓骑兵从三个方向分散袭来,负责正面进攻的,一旦进入到晋军弓箭的射程范围内,就会一边掉转马头后撤十余丈,一边自马上转身回头不停向晋军阵中射箭,当发现完全撤出射程之外后,又会去而复返,再次从正面袭来,如此反复迂回攒射不止。负责从两边侧翼进攻的弓骑兵,则痛快淋漓地在晋军方阵的左右两侧来回驰骋,并不靠近铁刺猬阵,只绕着它不停向阵中射箭。
虽然晋军方阵内劲弩的射程要比燕军的弓骑兵更远,奈何对方骑兵排列得非常松散,不仅令得晋军弩箭的杀伤人数大减,而且因为‘铁刺猬阵’的阵形过于密集,导致晋军阵内将士在燕国骑兵的来回攒射下伤亡惨重。
由于射出的箭矢走的是抛物线形的轨迹,前排高大的铁盾不能阻挡这样的箭雨,晋军兵阵中的刀牌手、枪牌手们是可以把盾牌斜举起来护住头脸的,但那些没有装备盾牌的弓弩手就不幸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箭矢之下了。一时间,燕军的劲矢呼啸着划破空气,雨点般集中在晋军的方阵上方,“卟卟卟卟......”的弓箭刺透铠甲,扎入身体之声不绝于耳,中箭哀号倒地者数不胜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晋军阵中的弓弩手们难免伤亡惨重,而一旦失去□□压制,光靠步兵是无法和骑兵相抗衡的。
“不好!”王珣见状,大惊失色,呼道:“桓公,下令冲锋吧!”
他这么说是有些道理的,毕竟如果利用敌人阵形松散的缺点,直接快速压制到敌方主帅的阵脚前,尚有机会寻求决战。
郗超紧紧皱着眉毛,摇头反对道:“万万不可!我军步兵为主,对手骑兵甚众,我们根本赶不上对方的速度。”
他说得也不错,一旦冲锋起来,只要时间稍长,整个阵形必定会因为不同兵种前进的速度快慢不一而被拉开距离。弓弩兵的速度最慢,一定会落在后面,注定任人宰割。
眼见情势危急,一刻也不容得多等,桓温紫眼冒火、脸色铁青、牙根咬紧,毅然地做下决定,大声喝道:“传令下去!各部曲交叉掩护,迅速转变为各队独立作战的阵形,缓缓向前推进,直压至对方主帅阵前!”
他一声令出,鼓声立时陡变,旗帜舞动如臂使指,整个晋军的阵形即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才真正体现出桓温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按照鼓声和令旗传达下去的指令,在晋军的各个部曲间分工明确,将士们不见丝毫慌乱,只管各伺其职,积极变阵。一部分士兵按部就班调整阵形,另一部分则利用弓弩替他们加强掩护。阵型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有条不紊地在交叉掩护之下变动起来。所有晋军将士都异常冷静沉着,使得燕军竟没能寻隙找到更多趁乱得利的机会。
不多时,原本密集的‘铁刺猬阵’已然完全换了个模样,扩展、变化成许多个或圆、或方、或三角阵型的小作战单位,每个单位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互相间拉开一定的距离。在每一个单位内,刀牌手、枪牌手处在外围,负责举牌挥刀防御、保护内部的弓弩手。弓弩手三人为一组,拉弩上箭的两人,发射的一人。因为之前被杀伤了不少弓弩手,现时并不能保证足够的三人一组的编制,但全军变阵后仍然分工合作,秩序井然,保留了极高的作战能力和士气。这个分散成多个小作战单位的军团还在一边战斗着,一边依照命令,整齐划一地缓缓向燕军帅旗的方向推进。
燕军的弓骑兵还是绕着晋军纵马来回攒射不休,晋军则依靠着身上的“步人甲”和各个单位外圈的盾牌进行防御,内圈的弓弩手也毫不停歇地奋起还击。
燕军持续发挥着马匹来去如风,行动迅速,不易被命中的优势;晋军则继续利用□□射程远大于燕军骑兵的角弓的好处。此时际,战场上的局面呈现出各有胜负的胶着状态。
目睹桓温仅以一个变阵就把完全被动的局面拉成了平手,慕容垂又惊又怒,心下也不禁对这样的敌手生出几分钦佩之情。可惜这时候燕军麾下已没有兵力再配制重甲冲锋骑兵了,否则倒是可以借助马力一举冲散掉晋军现在的这个阵形。
战场是瞬息万变的,没有横行无敌的战法,只有相互克制的战术,真正的高手相较比得就是临场应变的实力。虽然就眼前战场上的形势而言,燕、晋双方平分秋色,但如果燕军不能迅速地杀伤晋军士兵,让敌人的军团有机会压制到帅阵的位置前,那么一旦帅阵被威胁,主帅势必陷入险境,军心必然随之浮动,士气就会下降,此消彼涨之下,晋军士气高涨,那么局面就将向对燕军极为不利的方向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