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瞳旭日从支起的窗棂间照入燕国太宰的书房,里面的空间不可谓不宽敞,但若要容纳下一字儿排开、垂首而立的五员虎背熊腰、戎装亮甲的鲜卑将官,则仍显得拥挤了不少。最右边的那员额角处有道寸许长的伤疤、长了双三角眼的将官,刚才进来时龙行虎步的,一个不小心,胳膊肘带倒了花架上的青釉莲花尊碎了一地,此刻正面色张皇着。慕容恪表情恬淡、气度平和地坐在案桌后,未显半点不快之色,只摆了摆手,显然不欲怪罪于他,反而微笑着道:“我这儿地方不大,没法子设座,几位将军见谅。地上的那些零碎,不必理会,稍后自有人前来收拾。”
瞧得出来,站在中间的,黄眉毛的珪亮是六员大将之首。他微微弓身向前,既带着点儿疑惑不解,又显得过度恭敬地道:“恪帅特意选在这里召见我等,可是怕军中人多嘴杂?”
慕容恪以视线扫过一众将官,面色如常,恍若无事地微点了点头:“这一次我要下达的命令不宜张扬,所以选在此间。”
“恪帅明示!”众将异口同声道。
慕容恪神色郑重道:“住相寺里我遇袭之事,想必你们都记忆犹新。”
原来,按照以往赢了大胜仗的惯例,主帅需要去就近的寺庙烧香敬佛,因此攻打下洛阳城后,慕容恪曾带领这六位将官一起前往城里的‘住相寺’求神问卜,却遭到埋伏在那里的一个西域和尚的偷袭。
“当时凶险异常,想不到那秃驴的武功竟那般高强。”听主帅提及此事,珪亮面上显出又是懊恼又是惭愧的神色,立刻拜叩道:“末将有罪!没能坚持己见,带大队人马随同护卫恪帅。”
表面上他主动揽罪,勇气可佳,实际上一个‘坚持己见’已可表明实情。
“你没有错,是我不愿惊扰佛门,没有采纳你的建议。”慕容恪神情淡淡的道:“既然有惊无险,珪将军也不必自责。”他原本就没想追责,毕竟也是他大战得胜后一时放松,导致了疏忽。
想到当时的情形,珪亮还是心有余悸,长舒了口气道:“所幸恪帅武力超绝,加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多说了,”慕容恪抬手打断他道:“事后我叫你们守口如瓶,都有做到吗?”
六人齐刷刷点头。
打碎瓷器的三角眼军官忍不住道:“事发突然,反应不够及时,我们几个又不是那秃驴的对手,亏得恪帅英勇神武,才能将他战退,只恨让那秃贼逃了,没能抓到人。”
他边上另一位头大脸圆的将官恨声道:“其实,要依末将,就该把全城的和尚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肯定能揪出那个贼秃来抽筋剥皮以儆效尤!”
“我说段从,段将军,你怎么这么厉害哦。”旁边嘴大唇厚的将官一脸不屑道:“你就准知道那个贼秃真是和尚,不是哪个晋人假扮来行刺恪帅的?照你这个思路,还抓什么和尚,不如直接屠城吧,全部杀光一个不留,绝对不会有漏掉的。”
一股狠厉之气勃然而起,段从不以为意地冷冷道:“晋人的命根本就是狗屁!真要恪帅有什么闪失,杀得洛阳城里鸡犬不留都不够咱们泄愤的。老子又不是没屠过城!”
的确,北方诸国中,能在攻城略地的大小战役里坚持贯彻不屠城的原则的,就只有大秦国的大秦天王苻坚了,不做第二人想。
慕容恪皱起眉,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争:“我的命令是,打从今日起,你们要把那件事彻底忘记,一个字都不准再提。”见六人面露疑色,他站起身,徐步踱过他们面前,正容亢色得像是一位考官般道:“主帅遇刺,军心易动,军心始动,仗无必胜。是以,我曾经遇刺一事,就权当从未发生过。”
六人纷纷点头称是,受命离开了。
慕容恪独自徘徊寻思了良久后,叫来随身仆从,让他去中军寻容楼过来有事相商。
稍后,容楼应召匆匆赶来,慕容恪有意向他打听了一下卜问寺的方丈其人,得知见善大师不但是佛图丞的座下高徒,而且对西域武学的了解堪称才高知深,难有人能及,便对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迫不及待地和容楼约好次日一起去卜问寺拜会见善大师。容楼应下的同时,总觉得他此番行事颇为突兀,显然和平时的作风大不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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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艳阳高照如焰,红霞灿烂似锦,是个好天气。二人二骑轻装便衣出了城。他们驱马的速度不快,一路上容楼的心随着颠簸的马背起伏不定。
一二十里地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二人翻身下马,容楼敲开寺门。开门的还是见悟,发现来的是容楼,还是引了贵人特来拜访的,照例将人请进寺内,吩咐其他小沙弥赶紧去请方丈。虽然容楼不曾向他介绍来人,但他也瞧得出慕容恪的气派超凡绝伦,想来身份不会亚于前次那位皇子殿下,是以小心陪伺着,不敢有分毫怠慢,同时心里不禁琢磨着:这小子不会又给师兄找来什么麻烦事吧?偷眼审视了一下慕容恪,没觉出有任何异象,把心稍稍放下了些,转而又盘算起来:其实麻烦事又不是不能变成好事,只要是能解决的,替这类贵人做事,礼金总是特别多,就像上次那位皇子折腾过后,他的王府还派人特意送来大笔礼金,不但够寺里好几年的花销,余下的替殿上的菩萨们重塑金身都绰绰有余。想着想着,他已将二人引至一间精致的禅房中坐定,随及有小沙弥奉上香茶,并伺立一旁。
禅房中檀香袅袅,茶香扑鼻,此等佛门光景着实令人心安神宁。见悟不忘招呼着:“二位施主请稍坐休息,方丈片刻即至。”
果不多时,见善走进来,施了个佛礼,道:“二位施主久候了。”眼光在容楼和慕容恪间来回巡了一圈:“二位施主来此,想必不是为了吃斋祈福,不知所为何来?”
容楼望向慕容恪,后者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善见状心领神会吩咐道:“师弟,且先去忙吧。”见悟依言领着小沙弥退出禅房,关上房门。禅房内只剩下慕容恪、容楼和见善三人。
容楼引荐道:“这位是我们燕国的太宰。”
“在下慕容恪。”慕容恪微施一礼道
见善吃了一惊,动容不已道:“大人屈尊敝寺,失敬失敬。”
慕容恪微笑着道:“今日前来,是为向大师讨教一二。”
“大人何来讨教一说,贫僧确不敢当。”见善笑呵呵地也坐了下来道:“莫非大人对佛法有兴趣?”
慕容恪言辞恳切道:“大师佛法精深,鄙人早有耳闻,不过今日前来,却不是为了佛法经义,而是听闻大师出自佛图丞高僧座下,尤其熟知西域各派武学,是以特来请教。”
见善客气道:“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
“请大师恕鄙人冒昧陈辞,有辱清听。”慕容恪沉吟了一下,道:“关于西域武学,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从大师的角度看来,这西域武学和中原武学究竟孰优孰劣?”
见善愣了一下,苦笑着摊手道:“这么大的一个话题,贫僧见识有限,恐怕给不出什么见地来。若是泛泛说来,中原和西域的武学各有擅长,很难说哪个更好。不知太宰为何如此发问?”
“我知道这个问题问的是有些突兀了。”慕容恪微微颔首道:“实际上,在接触到其他范畴的武学前,我也一直以为中原、西域或我们北方的武学各有擅长,并无高下之别,可后来我率军转战多地,与各类高手对阵,才发觉虽然各有擅长,却不尽然。
与中原武学高手较量时,纵然对方占据上风,我也能守得住,即便偶有失手,甚至落败受伤,仍可循着医理调养恢复。可是,和西域高手对阵时,对方的招式却每每出乎我的意料,即使对手未必强过我,但每招每式都带给我很大的压力,必须加倍小心应付,甚至不小心受点儿伤,也往往不知从哪儿下手医治,西域的武学好像骨子里面就很不一样。不知大师作何理解?”话到此处,他的神色看似依旧,但眼光的闪烁、嘴角的弧度却有着极细微的变化,不过掩饰得很好,旁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听到这里,容楼一边思索,一边亦有同感,又隐隐觉得恪师此番前来的目的似有蹊跷,心里顿时生出些许不安与忐忑。
见善稍加思索后,微笑道:“太宰所言非虚。中原武学各家间的相互交流较多,所以技法间取长补短,在总体路数上渐有万宗归一之势,虽然各家自有各家的绝活,但大体方向相同,想必太宰已见识过很多,应付起来自然比较顺手。
而西域武学,从初学起,就和中原武学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而且相互间交流得极少,因此发展下去各家各派越发截然不同。太宰虽然武功盖世,但极少对阵西域高手,是以一旦交手,便是狭路相逢,难免被对方诡异的路数所震慑。这就好像两个人交手,一个人是左撇子,另一个人是右撇子,左撇子没觉得怎样,右撇子却觉得对手的招数刁钻。正是由于天下间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所以右撇子习惯对付右撇子,左撇子也更习惯对付右撇子,其实只不过是不熟悉罢了。”
慕容恪点头道:“大师说的在理,我也深感其然。如今我大燕和西秦间的关系剑拔弩张,大秦天王麾下多有西域武士,我军不日若要应战,也该有所准备。大师可否不吝向我多介绍一些有关西域的武学名家和他们的功法特点,也好令我军多一些了解,以免日后遇上措手不及。”
“西域幅员辽阔,武学名家众多,这却让贫僧不知从何说起了。”见善一时摸不着头脑,迷惑道:“贫僧也只是对西域佛门自家的武功派别了解颇深,至于其他的,确是无法一一尽知。”
“这是自然。”慕容恪慰抚道:“还请大师就西域佛门的武学流派,详述一番吧。”
见善闭目思忖片刻后,才徐徐道:“且不说大司马的武艺冠绝燕国,仅以容施主的身手、悟性看来,西域佛门中的高手、派别虽多,但值得引起你们关注的,真不算多了。不过,有一个人,不能不提。”
另二人的注意力明显集中了起来。
见善顿了顿,接着道:“那便是如今有‘西域第一高僧’之称的鸠莫罗。”
容楼恍然大悟地“啊”了声,道:“上次毒害凤凰、盗取玉玺的那几个和尚,不就是鸠莫罗的弟子吗!?”
“不错。”见善点头道:“这些年来,鸠莫罗在西域广招门徒,他座下的弟子可是多得很呢。据说,他本身智慧超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而且不但佛法精深,更是一代武学天才,单就武学而论,已被誉为西域第一人。”
容楼不予置信,讶声道:“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见善白了他一眼,道:“可以自创出武功,而且还不只一套,你说厉不厉害?”
容楼一边咋舌,一边求知若渴般道:“什么武功?”
见善已经有很多年没机会和别人谈论起他作为‘武痴’最感兴趣的武功了,立刻滔滔不绝起来,一口气细细说来,竟是不带停顿。
却原来,早年,鸠莫罗曾修习过各家流派的武功,不是觉得这家缺一点儿,就是觉得那家多一点儿,总之各有各的缺点,难以令他完全认可,是以去芜取菁,聚众家之长,最终独创出了两套神功,之后整个西域再无人敢向他挑战。
第一套他最为知名的神功,是从密宗手印改良而来的,唤作‘大日降魔印’。名字是鸠莫罗自己取的,其中的‘大日’取自‘大日如来’,‘大日如来’是密宗的最高佛。而‘降魔印’则取自释迦牟尼佛的触地降魔印。鸠莫罗最擅长的兵器是‘九股金刚杵’,一头是九股杵头,另一头是三棱锥形,中间有指环以供扣握,绝对是非常霸道的武器。他的‘大日降魔印’至刚至阳,单是空手施展开来,就有十龙十象之力,若是用‘九股金刚杵’施展开来,则有降妖伏魔之威。
第二套的名气虽不如‘大日降魔印’大,但威力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名曰‘无量宝焰指’,练到最高境界,发动之时整个手指上都会泛出五彩氤氲的光芒,于两丈之内可破各种护身真气。鸠莫罗创出‘无量宝焰指’,是源于西域的一种指法——‘枯心指’。枯心指专伤人心脉,本已极其歹毒,但鸠莫罗从其中演化出的‘无量宝焰指’却比它还要歹毒十倍。他将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道融合于‘枯心指’的指法中,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不但心脉受损,而且由于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道,产生的两种完全相反的伤势同时起作用,会导致受伤者无论内功多么深厚都无法自愈,甚至可以说只要被‘无量宝焰指’所伤,虽不至立时身死,也必然会在拖延上一段时间后,伤势发作而亡。
最后,见善沉重的语气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惊羡赞叹之意,道:“‘无量宝焰指’之名,取自‘无量寿佛’和‘宝焰佛’,也是鸠莫罗自己取的,隐喻他自创的这路指法同时包含有两种相反的力道。”
“无量宝焰指……”慕容恪口中喃喃,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对着香炉中的袅袅青烟出神,可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