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天王命人收拾掉一地残落后,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他的面颊上刻着两道深深的八字法令纹,葫芦似的光脑门上一条皱纹也没有,映着殿内的烛火,如有圣光环绕。
来僧双手合什,先是念念有词了一阵,不知说的什么,然后才开始自我介绍:“贫僧鸠莫罗,参见大秦天王。素闻天王心怀子民,兼济天下,此刻得见果有真龙之相。”
“西域佛学浩瀚如海,博大精深,本王心向往之,但国事繁忙,无暇深入,惟感遗憾。”苻坚感慨道:“以往,来我大秦国宣扬佛法、普渡众生的多为大师座下的弟子门人,现下大师能亲临敝国,实乃本王之幸。”
王猛上前一步:“大师此来是为助我大秦。”
鸠莫罗面露淡泊之色道:“月余前,贫僧夜观天象,紫微星暗淡,乃国丧之兆,结果燕王驾崩。几日前,再观天象,紫微星西移,星光大盛,牛斗冲天斗柄西,以贫僧推断,紫气西聚,乃大秦国盛世将至,民心所指,一统北方之相。”
苻坚心下喜不自胜道:“有道是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大师不愧得道高僧,定是洞悉到天意不可违,才要助我大秦一臂之力,统一北方解万民流离之苦的。”
“善哉善哉。顺乎天而应乎人是不错。但红尘纷争自有因果,我们出家人本来是不方便介入的。”鸠莫罗手拈项间佛珠道:“不过,如果天王肯许诺我两件东西,贫僧便愿尽绵薄之力辅佐秦国,直到攻占燕国,统一北方为止。”
苻坚心中更喜,却不露声色,口是心非道:“如此一来,岂非倒叫大师沾染了凡俗中的因果,万一因此有损大师的修为,可就成了寡人的罪过了。”
鸠莫罗念了声佛号,知道苻坚明里是自责,暗里是反诘他,却也不动怒,只是淡淡笑道:“收集这些个佛家法器是贫僧早年许下的宏愿,贫僧既已出入红尘,说明早在因果之中,只是未免让大王笑话了。”
苻坚并不愿轻易放过他:“真是奇了。既然大师也说身在红尘,那又何必自缚手脚,推说什么出家人不便介入呢?我大秦如今不敢说四海升平,至少也是一番欣欣向荣,正是求贤似渴的时候,只恨不能千金买骨,吸引有识之士争相来投。大师精通佛法,盛名远播,若能得大师鼎力相助,本王必定倒履相迎!”
鸠莫罗缓缓叹息道:“有因才有果,所以有时候,欲求其果,必承其因,是躲不得的,否则如何自证菩提?但是,出家人却又不能因此就随便沾染因果,否则不免孽障缠身,无法解脱。世人对我佛家多有误解,以为我们是自相矛盾,心口不一,其实往往是由于望文生义,未能解读佛法真义。众生皆苦,求佛之路也一样要带着镣铐跳舞,于万般魔障里,截那一线生机。有些时候,放下是错,可又有些时候,勇猛精进也是歧途,世界本来便是如此,何奇之有?”
苻坚听得兴起,哈哈大笑道:“大师真乃妙人,倒是寡人着相了。话说回来,不知大师需要哪两件东西?大师不说仔细些,本王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允给你。”
鸠莫罗难得露出钦佩之色:“天王真乃信人!”
苻坚不明所以:“大师何出此言?”
鸠莫罗清了清嗓子:“贫僧说天王乃信人,是因为天王不似寻常人那般张口应下,轻易许诺。轻易许诺之人到诺言兑现时,绝大多数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推托,此为‘无信’。天王不同,在没有得知细节,没有查问清楚前,并没有应承下贫僧的要求,由此看来反倒是重诺之人,一旦应承必不会食言。”
能得高僧如此夸赞,苻坚难免一阵得意,又哈哈笑道:“大师过奖了,如果连基本的言而有信都做不到,本王还如何做这一国之君?”
鸠莫罗的这记马屁不但拍得不着痕迹,绝妙无比,而且也暗示了苻坚不可失信。
“贫僧希望等平定燕国后,天王能将燕国的玉玺以及境内一间寺庙里的镇寺大鼎交由贫僧处置。”
苻坚对人对事都分外敏锐,暗道这两件东西定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蹊跷:“大师得了东西后,打算拿来做什么?”
鸠莫罗完全没有想和苻坚深入探讨的意图,不过一国之君开口问了,也不能不答,于是道:“这两件东西原是佛家法器,后来不幸流失红尘。我曾发下宏愿,要在有生之年为佛门收回失落的佛宝。大王尽可放宽心,它们对修佛之人,可算无价圣品,但对芸芸众生却没有多大用处,虽然算是值些银钱的,但以大秦天王的地位,当可忽略不计。”嘴上说着这些,他心里却想:这苻坚以德化治国,平时待人宽厚,想必不会毁信,当下只要敷衍过去,让他答应下来便是成了。
不想,大秦天王仍不肯就范:“本王对佛家法器也略知一二,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两样。不知燕国的玉玺和那镇寺的大鼎作为法器运用起来是个什么效用?”
他长於谋略,知道佛教在各国的势力都很强,佛图丞和鸠莫罗的弟子、信众几乎遍布天下,鸠莫罗肯以这样强大的实力支持来换取的东西,决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鸠莫罗作出慎思良久的样子,道:“其实,这本是我们佛门的家事,不该与天王谈及,不过天王执意问起,贫僧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法器具体的用处,目前贫僧也还在找寻中,自不能信口开河,据目前所知,很可能与新佛出世密切相关。”
佛教中有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的说法。新佛出世就是指未来佛——弥勒佛出世。据《弥勒下生经》记载,当弥勒佛出世后,随处山珍海味,遍地金银财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有灾难,没有战争,整个人世间只有美好和快乐。可想而知,这样的未来佛,对正值乱世,骨肉离散是常事,家破人亡随处见的百姓,就是顶礼膜拜的救世主,一旦出世,定被万民敬仰、绝对众望所归。
苻坚一边听,一边仔细的打量着鸠莫罗,感觉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想了想,转头冲王猛笑问道:“丞相,你意下如何?”
“天王,我们大秦国向来有尊佛重道的美誉,何不成全了大师对新佛出世的关切之心?”
洞察世事如王猛,怎会不知鸠莫罗所言中‘十分能有三分真’就算不错了,还扯上什么新佛出世,可仔细想来那两件东西,再珍贵也不过是物饰,于秦国确无甚用处,怎么也不至于眼红,而佛教在各国的势力都不弱,以这两件东西换取鸠莫罗及其门徒的全力支持秦国平定燕国,当然值得。
苻坚点头道:“就依大师。”转念又道:“大师可是有什么对付慕容恪的计划?”
鸠莫罗只道:“贫僧自有打算。若是贫僧做不到,前面的自然就全不作数了。”
接下来,三人又密谈一番,直到寅时的更声响起才算作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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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景昭帝慕容俊殁世的消息也极快地传到了南晋,一干朝臣都倾向于趁机出兵北伐。可惜已经手握晋朝兵马大权、驻守江东的荆州司马桓温却一派风淡云轻,完全不为所动。
子时已过,桓温毫无睡意。
这几年来,他的夫人——晋朝的南康公主身体欠佳、还时常犯夜惊症,因而二人已分房而眠。
桓温的卧房仿佛是灰色的,灰墙、灰帐、灰皮木的桌、椅、床,连床帐都是灰色的。几只白烛照亮了一室。
这间灰色的屋子里,唯一鲜亮的颜色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副长约三尺,宽约两尺的工笔人物画像。画中的女子身着彩裙,水眼山眉,云鬓乌黑,如杏花初放。她回首凝眸,巧笑顾盼,手中所持长剑的剑尖上正挑落一朵桃花。
桓温就定定地站在画前,一双紫眼目不转睛地瞧着画中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成不变的、冷若冰霜的表情下,掩盖着不时冒出的、或喜或悲、或愁或惜,或不甘或遗憾等等转瞬即逝的各种情绪。这些情绪是如此不可捕捉,以至于当桓温的眼睛移开那幅画时,就会忘记它们曾经出现过。
“爹,已经睡下了吗?”卧室门外有声音响起。
听出是儿子桓伟,桓温沉声道:“有事吗?”
桓伟的声音充满了苦恼:“儿有一事,苦思冥想仍是不得,特意来向爹请教。”
桓温打开门,让他进来,父子二人围桌而坐。
“儿子想不明白,爹已被加殊礼,位列诸侯之上,为何不趁燕国大丧之机起兵北伐,一来可以明正言顺地以收回国土为由囤兵聚粮;二来还能以此不世之功向天子立威,他日请他让位时,多话的人自然少些。”桓伟心急火燎道。
“放肆!”桓温拍案而起,喝道:“你这个不孝之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该有个样子,这些话是你能对我说的吗?”
桓伟一惊之下,翻身跪拜在桓温面前:“儿不敢。只是,爹私下里曾说过‘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覆遗臭万载’,做儿子的,如果连爹的心思都不知,那才是真的不孝。爹难道不认为眼下是大好时机吗?”
桓温连连冷笑:“你们都认为是最好的时机,偏我以为不是。”
桓伟强忍不忿道:“可朝中议论纷纷,都说爹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已失了当年怒斩熊罴、箭指沙城之勇。”
“江山易堵,人嘴难封。与其坐着说,何如起来行?”桓温不值一哂道:“这话我只给你知道。燕国新王初立,势单力薄,大权只可能掌于太宰慕容恪之手。燕国原本就有伐秦之意,一直在扩张兵力,目下反而是兵力最为强盛的时候。想要真正立威,此番北伐铁定要胜利,而且还要胜得漂亮,胜得彻底。没有七成的把握,我是不会挺而走险耗损自家兵力的。”
桓伟愣了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桓温拿眼光从上到下端详着自己的儿子,摇头劝道:“你就是想当皇子也不能如此猴急。机会这种东西是分好坏的,想要得到好的,就要能等。”
“起来吧。”他伸手扶起桓伟。
桓伟站起,掸了掸膝盖:“怎么才算‘能等’?”
“能等到燕国倾全国之兵力伐秦的那一天,就一定能稳操胜券。”桓温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傲睨得志的微笑:“燕国,我只看重一个人,有他在,不宜轻举妄动。”
“什么人?”
“慕容恪!”
“爹为何如此看重他?”
“因为连无人能敌的冉闵,也败在了他的手上。”
说完,他再没有心思和儿子多话,命令桓伟无需多想,回去休息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