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楼的一只手将红衣人拉出水面,同时另一只手抓起鸟窝,勉力涉水上得岸来,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倒在地上,将鸟窝妥善放置在一旁。
红衣人因短暂的呼吸窘迫已晕了过去,不过鼻息平稳,胸膛起伏,看起来并无大碍,倒如同睡着了一般。
容楼抹掉面上的水渍、拧干湿透的衣袍,于不经意间低首看去,只见丝绦叠叠、锦绣重重的红色衣袍,拥裹着如金似缎的柔顺发丝、淡红褪白的俏丽小脸、凝脂沾露的纤纤玉臂……当真是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一望而不可方物。
只一眼,容楼的目光便被粘住了,看得入了痴,再无法移开。他情不自禁地单膝跪地,俯下身来,轻手轻脚地凑近那张如绝世珍宝般的面庞,却发现上面粘了根水草,就想伸手拨弄开。
电光石火之间,红衣人猛地睁开了眼,顿时四目相对!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刹那间,容楼的脑袋一阵晕眩,全身血液涌上头顶;胸腔里一通狂跳,一颗心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那是一双纯净如蓝天的眼睛!
“老天爷啊,你用泥土做了别人的眼睛,怎么却用宝石做了他的!”容楼的心在呐喊。
“凤凰,凤凰!你在哪里?……”
红衣人听见,一骨碌坐了起来,表情讶异地望向声音来处。
容楼听出是展燕然在喊自己,想要告别,但望着眼前有些愕然的绝世美人,脸倏得红了,心顷刻乱了,说话也结巴了:“小小姐,你......你,还好吧?那些……那些小鸟......还好。”
他只觉一阵潮热,赶紧拿指了指地上完好如初的鸟窝,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飞身逃也似的向展燕然的方向奔去。
“有趣,居然有人也叫‘凤凰’。”看着容楼远去的背影,留在原地的红衣人喃喃道,很有兴趣地笑了笑。
稍后,他挽起头发,脱下两只靴子,将里面的河水倒干净,再套回脚上,有意来回蹦哒了几下,感觉脚底还是很不舒服,于是干脆放弃整理自己,转身来到鸟窝边上。
“凤凰本该火中涅槃,不想我竟水里翻船。今日你们算是看尽我的笑话了。”他蹲下身,指着叽叽喳喳的雏鸟们,道:“掏鸟窝、烤小鸟吃,居然差点丢了命,真是晦气到家了。”
说完,他从地上拾起那窝雏鸟,歪着头,笑眯眯地左看右看了一阵,才道:“不管怎样,想吃的到手了。要不要烤掉你们呢?”
窝里的小鸟们叽叽喳喳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吓的,还是饿的。
“不过,有只黑眼睛的凤凰救了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且放你们一马。”说着,他一纵身,灵活地跃上身边那棵大树,将鸟窝和窝里的雏鸟一并放了上去。
跳下来后,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心道:是时候该学一学游水了。此时,他的神态一派轻松自如,分明没将刚才遇险放在心上。
他正要离开时,一位身着绿纱裙,头戴步摇冠的少女着急忙慌地从远处迎了上来。
她的面貌与红衣人一模二样,甚为相似。
“凤凰!怎么一身都是水?落水了?哎呀,你不会游水的......”少女的声音宛转悠扬,神情关切不安。
少女的脚步更急切了,冠上的小银叶急速地碰撞起来,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细碎如铃的声音。
“我没事,有人救了我。”
绿裙少女舒了口气,拍了拍胸脯道:“没事就好。你太调皮了,小心被恪叔罚。”
“凤凰”冲她扮了个鬼脸,“恪叔才舍不得罚我呢。”
“对了,谁救的你?该好好感谢人家。”
“凤凰”扬起淡金色的眉毛,意味深长地笑道:“另外一只凤凰。我喜欢他的眼睛。”
扑哧一笑,他又调皮地挤眉弄眼道:“他的眼神肯定不大好,居然叫我‘小小姐’,哈哈哈。”
“哎呀,是不是你有意捉弄人家的?”绿裙少女一把揪住他,道:“不管了,快跟我回去先把衣服换了,一会儿父王还要考量你们的功课,可不能这副模样去拜见他。”说着,她便拉着“凤凰”一起离开了。
那红衣人正是当今燕国皇帝慕容俊的八子慕容冲,小名“凤凰”,绿裙少女则是他的姐姐——清河公主慕容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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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展燕然再看到容楼时,惊得嘴里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了。
一个时辰前,此人甩下他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愤懑失措、难以自持的模样,搞得他实在放心不下,才到处跑去找人。可现下,找到的却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且全身湿透的模样,简直大变活人一般,问了好几次到底遇上了什么变故,此人却只管傻笑不管说话。
耐着性子陪容楼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展燕然实在忍不了了,把臂一伸,拦下友人,威胁道:“最后问你一次!再不说,朋友都没得做!”
容楼却似完全没听见,只微微低垂着头,嘴角带着几分笑意,想来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展燕然紧蹙起眉,盯着他的脸,上看下看,一阵琢磨,狐疑道:“营里有位大哥聊起他那定了娃娃亲的媳妇时,就是你这副德性。你是不是遇到女人了?”
容楼一怔,道:“什么女人?是一位小小姐......”
展燕然“哈”地猛拍了一下大腿,得意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然后又搡了容楼一下,调笑道,“真有你的!你这是有奇遇呀。”
容楼被他这么一说,好不容易不红的脸又‘刷’的红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你可不要乱说。”
展燕然用眼角瞟了一眼他,嘻嘻笑道:“老实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小姐’?”
容楼不由回头向来时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那双蓝天般、宝石一样可以净化一切的眼眸,向往道:“她是为了救落水的小鸟可以奋不顾身的,这世上最善良的小小姐。”转回头来,抿嘴一笑,他又补充道:“也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小小姐。”
“哎哟我的阿娘啊,说得我都牙酸了。”展燕然打了个胡哨,拍了拍容楼的肩道:“营里面很难请假外出,你和她约好什么时候再见了吗?”
容楼支吾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般逃开,可能以后都无法再见到那位‘小小姐’了,登时心头无限怅然。
展燕然瞧他的反应,就知道肯定没戏了,而且称呼对方‘小小姐’,可见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展燕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这位友人感到遗憾的同时,也有一丝丝幸灾乐祸的快乐。
他话锋一转,道:“提到冉闵的事,你就不正常了,我瞧你似乎很在意他。”
“他是我们汉人的‘武神’。你也是汉人,难道不在意吗?”容楼胸中一阵郁结。
展燕然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全然没了刚才的嘻笑模样,不屑道:“我们汉人需要英雄,但绝不是他!”
容楼颇觉反感,硬声道:“你这是什么话!”
“你以为他诏告天下,邀四海群豪奋起杀胡的讨胡檄文,只是因为痛恨胡人欺压汉人,要为咱们汉人出气吗?”
“是不是的重要吗?他是真的杀胡人!”容楼认真地瞧着他,不服气道。
展燕然摇头,道:“只看他不辨是非、凶残暴虐、肆意屠戮,誓要杀尽所有胡人的行径,和那些视我们汉人性命如草芥的胡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同样认真地看着容楼,继续道:“我们汉人不需要这样的英雄!”
容楼一脸愕然,盯着展燕然良久,道:“可是,血债只能血来偿。冉闵身体里流的就是我们汉人的血!”
话,他是说出去了,但心里却感觉一阵透入骨髓的恐慌。
人最恐慌的是什么?
可能是有一天发现,自己一直努力想成为的那种人,居然也是自己最痛恨的。
展燕然瞧出他有了动摇,但也知道三言两语是决计说不通的,索性弯眼一笑,转换话题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晚上我帮你告假吧,你浑身都湿透了,还是回帐里早早歇下为好。”
容楼摆摆手,道:“不必,晚上有酒喝。我听说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喝醉就好了。”
展燕然暗叹一声,没再说什么,和他一起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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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篝火欢庆甚是热闹,少年们围着火盆,有的欢快地跳舞、嬉耍;有的尽性地划拳、喝酒;还有的分成几队投壶、踏鞠……
营中教头们则躲得远远的,在繁茂的树荫黑地里,说笑着、谈论着、咒骂着,躲一刻的清闲,也在临时开的小赌局上寻点输赢的刺激。
容楼由于心绪不佳,始终不能融入其中。
可能,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能映衬出内心的孤单吧。
他端了碗酒独自离开,借着火盆微弱的光亮走上近前一片空旷的草原,直到篝火旁的人声渐渐隐去。
虽然已是七月时节,草原上的风依然让人感到极为凉爽。
容楼吹着风,看着远处,忽然觉得以前居然从没见到过如此多的星星,根本不用仰起头,就可以看见,因为星空已经很低很低,低到整个人仿佛置身其中。
他试图在群星中找寻到北斗七星,那是儿时,老爹经常指给他看的,可星星实在太多了,他努力了很久也没能如愿。
他还记得,以前村子里,是看不到这么多星星的,反而很容易找到北斗七星。其实也不能说是“找”,因为能看到的就那么几颗。今天的草原,一下子多了那么多星,密密麻麻的,反而很难找到了。
他默默就地坐下,浅浅喝了口酒,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放空着,呆呆地看天上的星,安静地听身边的风。
“不用为你的汉人英雄哀悼。”
容楼闻声转头,庄千棠来到他身边坐下,一只手里提了个酒坛,另一只手里拿着只酒碗。
“是你?”容楼的声音有些发虚,只管闷头喝掉自己碗中的酒。
前些日子他才和这人提起胡人打不败的冉闵,现在冉闵却已经被打败了。
庄千棠提起酒坛,将容楼空了的酒碗重新倒满,“恪帅已经向王上提请追封冉闵为‘武悼天王’了。”
容楼听着,举起的酒碗停在唇边。
庄千棠给自己也满上一碗,一口饮尽,以衣袖擦去嘴角的酒渍,“没什么可哀悼的。”
“你不是汉人,当然不会为汉人哀悼。”
庄千棠咧了咧嘴,“不分胡汉,哪里的英雄都是不需要哀悼的!”说完,他连干了好几碗酒后,哈哈大笑着离开了,留下身后的一片星空和淹没在其中的黑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