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后,宫里传出消息说皇后病了,病得还挺重,可偏偏查不出是什么病,据说症状是脸上容颜尽毁,身上有气无力,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皇后厌烦这种等死般的日子,伤心欲绝之下封了宫门,任何人都不见了,连她亲生的公主、皇子们跑去探望也同样要吃闭门羹。
这日,因母后抱恙而焦虑了好些日子的清河公主,打算找叔母段洛讨教些诗文以平复心境。可当她来到吴王府,却感觉到全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不等她上前打听,就有一位熟悉的老家仆苦着脸迎上来,施礼道:“公主殿下是来寻我家夫人的吗?”
慕容潆点头。
老家仆倾刻间涕泪横流道:“我家夫人前天夜里被抓进大牢了。”
慕容潆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可能?”
“他们硬说夫人参与了施蛊咒杀皇后的阴谋。”老家仆边擦着眼泪边道:“我们所有人都不信啊,夫人向来与人为善,连待我们这些下人都极为友善,没可能做这种事的,一定是被冤枉的。”
慕容潆一阵发蒙,脑袋里随即浮现出那天在小姨可足浑檎的房门外听到的对话,她隐隐觉得似有相关。
‘叔母这样读万卷书识世上理的女子哪可能沾上巫蛊。’回宫的路上,她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可到底哪里有问题却完全想不出头绪。愈想心里愈堵得慌,她就想找个人把一切疑虑都倾吐出来。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容楼。于是,慕容潆改道去了大司马府,可惜没找见容楼,却见到了一脸含笑迎上来的慕容冲。
“阿姐,有空找我来学武吗?”
慕容潆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告诉他,但又顾忌目前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想来尚无定论,过多提及可能反而对段姨不利,踌躇间不禁面露犯难之色。
慕容冲会错了意,宽慰道:“阿姐大可不必为母后的病情忧心。”
慕容潆讶道:“你的意思是……”
慕容冲窃笑道:“你得先答应我不告诉别人,我才告诉你。”
慕容潆迷惑地点点头。
慕容冲措想少顷,决定暂时还是多留个心眼,只道:“前段时间我几次探病不成后,曾偷偷潜入母后寝宫。虽然母后面罩薄纱,瞧不清病势,但依稀看来至少是能治好的样子。”
他没有告诉慕容潆的是,他潜入时正好窥见可足浑楟遣走了所有宫娥,揭下面纱,拿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仔细地擦拭着面庞。等她擦完后,整张脸就又红又肿得仿如烧熟的猪头一般。他惊疑之际,记下了那种嫩绿色的、五角形的叶子模样,回去后私下里找来相关医书查证,发现原来是活麻的叶子。
活麻是一种植物,看上去挺可爱,却被称作蝎子草或咬人草,只因它的叶子虽没有长牙,却覆盖有无数肉眼难辨的刺毛,一旦接触到人的皮肤,就会释放出某种毒素,不但叫人如被马蜂叮咬般疼痛,而且还会引起皮肤的红肿溃烂。
他心思缜密,一番推想便知母后真正的病因不在于外,而在于内。进一步再想,是不是此事谋划已久,父王也参与其中?毕竟后院起火这种事,朝堂上的庇护就不管用了,若运作得当,连大司马也没理由插得进手来,那便可名正言顺地以‘施巫蛊谋害皇后’的罪名,让慕容垂全家从此消失,燕皇多年宿愿即得偿所望,从此皆大欢喜。这样的事,知道便罢,说出来就是自讨苦吃了。其实,除了他,还有许多老谋深算的朝臣也心知肚明,毕竟圣心不可违,大家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拭目以待。
听他这么一说,慕容潆更是疑窦重生,皱眉道:“那母后为何说自己容颜尽毁、大限将至?”
慕容冲轻笑一声道:“女人嘛,应该还是心病居多吧。兴许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这已经不是心不心病的问题了。”慕容潆急忙摇头否定道:“凤凰,你肯定还不知道吧,吴王夫人已受此牵连,被下狱了。”
出乎她的意料,慕容冲轻‘嗯’了声道:“其实,那件事情我也略知一二。”
“你知道,怎么还能如此平静?”
慕容冲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告诉她为好。他这个阿姐与吴王夫人走得极近,又有一副热心肠,即使理解得了这种欲加之罪,也过不了段妃情份的那一关,没法置身事外,知道得越多反而越容易坏事,万一把她自己牵连进去就麻烦了。
于是,他道:“我只说‘应该’是心病,可没说‘一定’是心病。而且,母后的体貌若真一如以往,又如何能生得出这些事端?退一步说,即使母后安然无恙,只要查实段妃确有行巫蛊邪术之事,便脱不了罪责。此事的真相,非是你我能够揣度的。”
慕容潆满脸焦急道:“段姨待我极好。我信她,不能看着她蒙受不白之冤。”
“阿姐,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知人知面难知心,段妃与此事到底有无关联,御史查证后自有定论。”
显然,他的话说服不了重情义的阿姐。慕容冲有点儿后悔以前没有阻止她,由着她和吴王王妃交往过密了。
“凤凰,你说我该怎么做?”
慕容冲硬起心肠道:“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慕容潆听言呆了呆,道:“小凤凰,是非曲直总该弄清楚。这件事段姨肯定是被冤枉的。”
而后,她将那日偶然听到的可足浑檎和皇后的争执内容告诉了慕容冲,又道:“我觉得这事和檎姨坚持想嫁垂叔有些关联。你若不敢管,我找二哥去!”
“你也不想想,御史如果查证属实,段妃娘家、吴王全家必受牵连。吴王自身都难保,小姨只能是惟恐避之不及,还怎么可能嫁给他?”慕容冲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若是去找二哥,他给你的答案也只会如此。目前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慕容潆义愤之心顿生道:“静观其变?人命关天,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慕容冲背过身去:“这不是冷不冷血的问题,而是立场的问题。试问你我为人子女的,难道能够背弃父王、母后,完全站在吴王夫人一边吗?”
“这和父王有什么相干?”
慕容冲不禁暗自嗤笑一声,笑她这个阿姐实在是无知而无畏,终于忍不住道:“众所周知父王与垂叔不合,若是没有父王从旁授意,在目前还没有定罪的前提下,试问有谁敢去吴王府拿吴王夫人入狱?还有典书令高弼。”
慕容潆惊道:“怎,怎么会......”
慕容冲沉声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一旦吴王夫人或者高弼招供出始作俑者是垂叔,这事便是捅了天了。”
一边是至亲的父母,一边是有情有义的叔母,慕容潆只觉万分纠结道:“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叔母在牢里受罪吃苦?”
“真是多事之秋啊。最近我一有工夫就去‘磨剑堂’看书。”慕容冲回过身,一脸恬淡道:“阿姐,其实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只关心该关心的事,对其他的不听不看也就好了。”
慕容潆拼命摇头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父王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什么事都要针对垂叔?母后又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段姨?”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你又怎知错的是父王母后?你连生养你的父王都看不清,如何看得清垂叔?也许若非父王处处针对、压制垂叔,他在朝中的人脉、威信早已不可估量,所掌兵权可能已是现在的十倍百倍。那样的话,父王的江山基业岂非要任别人宰割?”
“‘美貌’,向来是一个女人自信的源泉。阿姐,难道你不是吗?”他顿了顿,厉声又道:“而且真是心病又怎样?别人觉得并不重要,自己觉得才最重要,现在的母后只觉容颜尽毁到不愿见人,你又怎知她为心病不是因为段氏真的对她下了巫蛊邪术所至?”
“小凤凰,我有时候真瞧不透你,不知道眼睛里看到的哪一个你才是真正的‘你’?这样的事你居然还可以如此理智?”慕容潆目光游离,一脸失望道:“那可是我们的叔叔姨娘。你真的不管?”
“阿姐,你看到的每一个我都是真正的‘我’。”慕容冲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她道:“皇家就是这样,从古至今血亲相残的事常有发生,不是有人管就能管得了的。我能做到的,仅仅是不让自己被卷进去,同时也要保护阿姐你一辈子!”
慕容潆心中几度浪奔浪流,潮涌潮枯,百般滋味难以尽述。原来当年那个老是让自己担心、处处费力照顾的阿弟不但早已长得比自己高大了许多,而且心思也不再是自己有能力揣摩的了。她叹了口气,挣脱慕容冲的怀抱,直奔大司马府的大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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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低头刚踏进大司马府大门前的台阶,便撞上了一脸惆怅着直奔出来的慕容潆。两人一个低头迈步,一个心不在焉,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容楼倒没什么,慕容潆被撞得跌倒在地。倒地后她并没起来,而是顺势就地而坐,抱着双膝“嘤嘤嘤”地小声哭泣不歇。
容楼吓了一跳,以为撞伤了她,连忙在她身边蹲下,关切问道:“哪里受伤了?我背你去找医官吧。”
慕容潆此时的哭泣并非因为吃痛,而是眼见与之感情深厚的叔母身陷囹圄,自己却左右为难、无能为力。那种对亲生父母痛彻心肺的埋怨和无计可施的失落已令得她仿佛窒息般痛苦,正好借着容楼的这一撞之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以眼泪的形式发泄了出来。
容楼见她不答话,以为伤到她了,不免慌乱,情急之下一把将人揽至背上背好,急忙准备去找医官。
“你,你带我去个没人的地方,我不要呆在这里。”背上的人抽噎道。
容楼摇头皱眉道:“你的伤,我不放心,还是先去诊治一下再说。”
换在平日,能听到暗恋之人这样关切的一句话,慕容潆一定能开心得笑出声来,可现在纷繁的心绪已令她无暇顾及儿女情长了,只是哽咽道:“我没受伤,只是心下太难过了。”
容楼听言,就小心翼翼地打算放她下地:“那你自己走好不好?否则被别人看见,我怕有损公主清誉。”
慕容潆听他又在为自己的名声考虑,心中一阵慰然,却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勾住容楼颈项的手臂反而更紧了紧,还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恳求道:“我刚才心里好苦,这会儿在你背上感觉好多了。你好人做到底,背我去城外僻静处,陪我说说话,成么?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她感觉脸上痒痒的,知道是妆容被泪水打湿弄花了,索性又把脸埋在容楼的后背上,使劲蹭了蹭,将化开的胭脂水粉全抹到了容楼的衣袍上。
容楼本想拒绝,却因背后的一片湿热心生不忍,脚下顿了顿,依她所言一路小跑,背着人闷头向城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