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慕容冲低下头,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倔强地紧闭着嘴不予作答。
“我替你说了吧。”慕容恪平静道:“也是看容楼。他若出手,死的就是太子。”
弑兄夺位这种事,不能说屡见不鲜,却也不稀奇,只不过坐实是皇子亲自下手的绝对凤毛麟角,事后若能丢车保帅,牺牲个把亲信,撇清干系则最为理想。
到这时,慕容冲发现自己泛白的嘴唇和蜷曲的手指都微微有些颤抖。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慕容恪绕过书桌,以捉摸不清的目光抚摸着侄儿兼爱徒:“况且这些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移开目光,慕容恪又道:“我是想提醒你,这样的方案很危险,你是在玩火,结局弄不好就是双输,机关算尽最终也许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慕容冲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
“当然你很幸运,目前得到了一个双赢的结果,是皆大欢喜。”大司马那不容争辩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可你是在赌,不但赌你的命,还赌我大燕的国运!若当真祸起萧墙,整个燕国都可能由兴转衰,你考虑过嘛!”
慕容冲听到此处,精神陡然一震道:“没想到国运这一层,是弟子浅薄了,但弟子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赌上国运这种事,不是不能做,恰恰相反,有时候还非做不可。弱国想要变成强国,总有一个关键时刻,是要有人敢拿国运去赌的。但是,废长立幼乃致乱之由,如果此事还要拿大燕的国运去赌,那我们大燕怕就不长远了。”慕容恪严厉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慕容冲的耳边响起。
诚然,强大的国家是不可能从外部被打败的,内耗和自消才是衰退的根源。储君之争意味着党同伐异,越有能力的党派拥趸间的争斗便越为激烈,人才们的精力、才智全用在占位子、拆台子、使绊子、下套子上,对国家造成的损害也越大。当然,若在此其间,外无强敌环伺,内修政通人和,国家繁荣强盛的程度已给此种内斗预留下了足够的伸缩空间时,那么一切尘埃落定后,得胜的一方倒是能拥有更大的强国强民的施展空间了,只是国力终究是消耗掉了。
慕容冲只觉醍醐灌顶,头抬了起来,身子恢复了温度,嘴唇还原了血色,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稳,目光如碧海般清澈地望向大司马:“恪师今日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你出去吧,叫容楼进来。”慕容恪袍袖一扬道:“对了,将猎虎之事的前因后果告诉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
看来他找过太子。
没有人可以在慕容恪面前撒谎,太子也不能。
“是。弟子告退。”慕容冲面色沉凝,转身开门迈过门槛,换了容楼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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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容楼,慕容恪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他把三人同行猎虎的细节一一道出,不可有所遗漏。
容楼虽不知他所为何来,但就自己而言本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自然平心静气地描述了一遍那日的过程。
慕容恪的表情如同第一次听到一般,一边思索着一边问道:“你明明能先行射杀猛虎,为何要等太子动手?”
“一来,八殿下出言指示在前;二来,末将觉得那应该是太子立功的时机,而且虽然情势紧迫,可局面已在末将控制之下,八殿下并没有多大危险。”
“之前,你和凤凰就此事有过商讨吗?”
“没有。倒是以前在‘神机营’时,有过如遇某些与此类似的场景,我们作为侍卫,该如何处置的训练。”
“我明白了,太子若射不中,你可以补射,所以有恃无恐。”
容楼坦率地点头承认。
“可是,若太子那一箭,瞄准的是凤凰,你又要如何选择?”
慕容恪的声音平和而稳定,听起来有种拉家常似的随心所欲,可落到容楼耳朵里,却是字字危机,句句陷阱。
容楼愕然抬头道:“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恪的眼神迎上容楼的目光,温柔而坚定道:“我想知道,在两难的困境中,你会如何选择。”
选择不但意味着取舍,更意味着代价。
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容楼道:“那时,我没想到这许多,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分明已经别无选择,师父还问我如何选择,岂非多余?”
说话时,容楼的眸子里似有杀气一闪而过。慕容恪笑了,仿佛根本没发现,又好似发现了却有意忽略掉了。他一字不让道:“选择是永远存在的,别无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容楼目光凛然,牙关紧咬,导致脸上的肌肉有些变形,一字一字道:“我是个武将,是一把刀,刀从来就没有选择,也不需要选择。甚至做武将这件事本身,我都无法选择。如果一定要说我有选择,那我的选择就是让自己变成一把更加锋利的刀。真正的选择,始终都在用刀的手上。”
慕容恪陷入了沉默。在他眼里这个弟子成长得委实太快了,同当初在神机营的校场上收他为徒时,简直竿头日上,当刮目相看。是因为他武力太强,所以令人忽视了他的头脑吗?抑或是他刻意隐藏?……
大司马笑了起来,被眯起的眼睛遮挡住的眼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信任的光茫,道:“也许,你可以选择把自己放在谁的手上。”
容楼的眼神游移了一瞬,没有说话。
“可能,你已经找到了那只合适的手。”慕容恪喟叹一声,道:“刀没有选择,选择在用刀的人。可用刀的人也未必能有选择,选择可能在指挥他的人,或是逼迫他的环境。”
“如果足够强大,也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吗?”容楼脱口而出道:“师父身为大司马也不能吗?”虽然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样的问话显然有冒犯之嫌。
大司马的面上仍是一派温和,道:“这天下芸芸众生,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将相,又有几人能真正有所选择?‘选择’从来都是人世间最大的奢侈品,所以,你千万要珍惜每一次的选择。”
容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听潆丫头说,凤凰同你比试箭术,你输了,可是真的?”慕容恪不经意挺了挺腰背,显得更为高大了。
容楼抿了抿嘴,道:“是。”
赢了自己知道便罢,别人知不知道,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我教导你二人,自然知晓你们的弓马骑射水平,凤凰不可能比你强。所以,你是故意输给他的。”
容楼只得承认。
“认清位置,不露锋芒是对的。”
“那日是他生辰,我只想他开心些。”容楼如实道。
之后,慕容恪又寻了些文章课业考问过关,便遣他出去了。
看着被容楼从外面关上的房门,大司马的眼光变得犀利起来。
之前,已有不少人质疑、提醒过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小子天赋再好也是汉人,放着那么多鲜卑官家皇室的青年子弟不培养,为何偏偏选他?
他们哪里知道,大司马会选择容楼,其实就像容楼所认清的——汉人孤儿的出身,决定了容楼在燕国只能是一把刀,永远不可能成为握刀的手。从而也决定了,在大燕,容楼必须择一主为手,忠于其左右,被驾驭驱策。至于那只手的主人,也是慕容恪亲定的大司马继任者,更是他一直以来悉心培养的徒弟、侄儿——燕国的凤凰中山王慕容冲。
这一切,都是为了未来的大燕国。
只是,今日,看着容楼从门后消失的背影,向来不为所动的大司马,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产生了怀疑:自己选定的那只手,有没有能力握得住容楼这把锋利的刀。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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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外,慕容冲见容楼出来时面色憋屈,有点幸灾乐祸道:“嘿嘿,看你的脸色,搞得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是挨批了吧?”
容楼白他一眼:“彼此彼此。你刚才出来时也好不到哪儿去。”
“是啊,感觉像过堂似的,咱们是难兄难弟了。”
“别别别,你是八皇子、中山王,我一个小小的参军哪敢同你称兄道弟?”听起来,倒有点儿师父那里受的气,往师兄身上撒的意思了。
“说得你胆子多小似的。那你还敢跟我动手?”慕容冲嗤笑道。
“那不是给你逼得吗?”容楼讪笑两声。
“是你不够兄弟才对。”慕容冲噘起嘴。
容楼不甘心地瞧向他,心道:莫非我这把刀真的要握在你手里吗?
慕容恪的话对他触动很大,那些所谓的‘选择’在拷问着他。
他真的有选择吗?
也许命运已经替他选择了。
慕容冲大度地揽起他的肩膀,“走,一起去吃顿好的,压压惊,顺顺气!”
二人推推搡搡、言来语往地出去大司马府了。
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女子思春的时候。燕国皇后可足浑楟的妹子可足浑檎正托着香腮坐在窗前,若有似无地思念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窗外是皇宫里最美的花园,满园怡香挑逗着她的鼻子,诧紫嫣红诱惑着她的眼睛,可她却似闻不着,瞧不见一般,只顾神思恍惚地做自己的白日梦。
当一个人心有所属时的感觉很美好,那种淡淡的甜蜜揉搓进丝丝的惆怅,可以令她忽视外界的烦恼忧愁,沉浸在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假想的甜蜜中。
所以当可足浑檎得知燕王已将全部心力放在了讨伐西秦的准备事宜上,完全不理自己的长姐提出的纳妃娶小的建议时,她既没有多欢喜,也没有多失望。
皇后进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脸上那魂不守舍的怪诞微笑。可足浑楟摆手,遣走了屋里的宫娥,只剩下她们姐妹二人。
皇后轻轻关上屋门,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道:“檎儿,我瞧你这几日经常神色怪异,是因为不能如愿被册封为妃吗?”
可足浑檎摇了摇头,依旧痴痴地看向窗外,也不知透过那片红花绿柳看到了什么,口中淡淡吟哦道:“刃淬初蟾鞘金错……斩犀切玉应怀怍。”
皇后心思细密,当即疑道:“你这念叨的是什么人?”
可足浑檎这才冲着姐姐微微一笑道:“长姐,是我仰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