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也赶忙一言不发地翻身起来抱膝而坐。一言不发是要平复心神,蜷起双腿是为掩饰异样。他必须让身体尽快恢复平静。
容楼见他脸色怪诞:“一脸闷闷不乐的,莫非真是输不起?”
慕容冲无限怨念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会儿能不能不说话?”
慕容潆匆匆赶来:“你们还好吧?伤到哪里没有?”
慕容冲道:“没事。”
容楼站起身,摇了摇头也表示没什么。
“你的手……”慕容潆发现容楼手背上有多处伤口,心疼道:“怎么搞的?”说着,又细心地围着他绕了一圈,见他背后还有好几处衣袍破裂开来,露出里面浅红色的皮肉伤。
“不妨事,不值一提。”对这么轻的皮外伤,容楼毫不在意。
慕容冲的**已经平复下来,听言也站起身紧张地察看起容楼来。
容楼活动了一下四肢,又凹过头试图查看背后衣袍的破损程度,嘴里不放心道:“应该能补得好吧?”
他在大司马府里食宿都随意,只是目前没有职位,就没有月例银钱,虽然提出的衣物需求可以及时得到满足,但他认为无功不受禄,这方面总是尽量苛俭着。
抬眼看一看他的伤处,又仰头看一看二人一路滚下来的碎石坡,再低头看一看完好如初的自己和衣袍,慕容冲什么都懂了。
‘他心里有我……只是不肯承认,不肯说出来。’
发现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自己,慕容冲瞬时感觉所有的甜蜜都堵在一个缺口,你追我赶地要跑出来。
容楼见他转瞬变得一脸潮红,定定然目不别视,怕是自己刚才呵护不周,忙问:“伤到哪儿了?”
“你啊你……”
“我?我怎么了?”
“你真是死犟死犟、又硬又重,跟块大石头似的!”慕容冲的脸上有了笑意。
容楼以为他是嫌自己太重,刚才压得他受不了,于是道:“没法子,对不住了。”
“不如我送你个新的绰号吧,蛮适合你的。”也不管容楼是否愿意,他已一意孤行道:“就叫石头吧!”
容楼有点莫名奇妙:“就因为我块头大压倒你了?”
“不,是因为你太不解风情了。”慕容冲笑道。
慕容潆听了也掩口偷笑:“这个绰号简单,但听起来挺有意思。”她对容楼道:“石头,你还是认输吧。”
容楼道:“他若是肯接受别人送上的胜利,就不是凤凰了。”
慕容冲傲然一笑道:“不错,知我莫若你。”
把他璀璨的笑容印在脑海深处,容楼的心松动起来:他只有在赢的时候才会笑得最开心,也笑得最好看。
慕容冲转头看向被獒犬围住的梅花鹿,意气飞扬道:“下面我必赢你!”
容楼笑道:“比过才知道。”
慕容冲一边向座骑走去,一边道:“还有,以后我就管你叫石头了!”他说话的语气就如同下命令,不容人有任何异议。
容楼心道:这只凤凰有时候真是小孩子脾气,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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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端坐马上,距离梅花鹿约五十步左右,搭弓射箭,口中朗声道:“左眼!”话音刚落,箭已离弦。只听鹿儿一声惊呼,左眼便中了一箭。它吃痛加上惊怕,撒开蹄狂奔,三条獒犬吠叫着追赶它,又将它堵截回原来的地方。
慕容冲又轻呼:“右眼!”一箭命中鹿儿右眼。梅花鹿两眼俱盲,四周又尽是獒犬的吠声,只吓得来回乱跑,却又无路可逃,口中不断的嘶鸣,甚是凄惨。
一边观猎的慕容潆见到鹿儿凄惨惊慌甚为可怜,有些不忍道:“要能不伤它多好,太残忍了。”
“妇人之仁。”慕容冲轻蔑道:“狩猎本就是男人杀戮的游戏。让你别跟来,你偏不听,现下为猎物伤心又是何苦。”然后,他弓弦空弹一下,示意另一匹马上的容楼:“石头,到你了。”
容楼犹豫了一下,从箭壶中抽出两枝箭矢,一支夹在左手持弓的手上,另一支拈在右手,口中道:“放那鹿儿一条路,看我来射!”
慕容冲打了个胡哨,指挥獒犬让开了一条路。鹿儿绕了两圈后,听见这个方向上没有犬吠声,便顺路飞奔而去。
容楼两腿一夹马肚,胯下骏马顿时心领神会,撩起蹄子,撒腿就追。容楼脚踏马镫,屁股离开马鞍,人直立着跨在马上,右手一拉一放,两石的强弓被拉开一个满月,一箭射了出去。弦上振鸣未止,容楼又已换右手持弓,左手撘箭,同样疾速的一拉一放,又是一箭射出。这两箭连环射出,射速极快,容楼口中只喝了一声:“心脏!”却见两支箭矢几乎分不出先后,一左一右射中了鹿儿。
这两只箭,都是从鹿儿的身体侧面射入,看位置,差不多就是直指心脏部位,而且射入的深度,就算没插中心脏,也必是受伤极重。鹿儿再无挣扎之力,当即倒地,连叫声都没有就已毙命。
看到容楼的这两箭,慕容冲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来。
要说箭术,向来是以静射动容易,以动射静困难。一般射手,以动射静,在马上骑射,用三斗的弓,只要能保证在三十步□□上靶子,便可算高手;而以静射动,步射时,用五斗的弓,五十步内,必须射中靶心才可算高手。慕容冲的两箭,分别射中了鹿儿的双眼,虽然极难,但基本属于以静射动,本身难度远不如以动射静。容楼是放马追逐小鹿,然后于马上放箭,此种以动射动,才是骑射中最难的,要比以动射静难上数倍。而且容楼的弓是两石的强弓,慕容冲的弓却只有一石二斗,所以往细节处计较的话,容楼的这两箭难度要高得多,更不消说他是连珠箭左右开弓,比慕容冲的单手开弓要强出一筹,只是这些细节,傲气如慕容冲,自然是不想也不愿说出来的。
其实,还有一处慕容冲也没看出来。那就是,容楼在鹿儿身后追逐,但那两箭却命中了鹿儿身体的两侧,并非射手在每次射箭前驱马刻意调整了角度,而是箭矢的路径本身就是拐弯的。容楼在鹿儿的正后方连发两箭,利用箭杆的桡动,于空中划过左右两道曲线,分别射中了鹿儿身体两侧,直插心脏。
转弯的箭,可以绕开正面的障碍物,射中被遮挡的目标,当然箭本身的穿甲威力也会有所下降,且准头更难保证。此种射法极难练成,但一旦练成便因其线路刁钻而防不胜防,堪称箭术中的神乎其技。
容楼两箭连珠,正中鹿儿心脏,箭头的桡动使得伤口的面积被扩大了,鹿儿几乎中箭即死,也算少受了些痛苦。
不过,仅从表面上看,命中心脏的难度,毕竟要逊色于命中双眼。尤其是第二箭,鹿儿的一只眼睛已经中箭,吃痛如狂,挣扎的动作比之前剧烈万分,所以第二箭射中鹿眼,几乎堪称奇迹。
慕容冲虽然没能意识到容楼的‘拐弯箭’,却能瞧得出容楼在运动中命中的难度和左右开弓的本事。当然,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箭术要更胜一筹,但也觉得容楼的骑射不遑多让,若是再考虑到容楼使用的是两石的强弓,实战中只怕威力更胜。
慕容潆抚掌赞道:“果然这箭术,还是咱们凤凰堪称燕国第一!”
慕容冲望向容楼的目光有些复杂,伸出大拇指道:“左右开弓,连珠而射,厉害!”
容楼微笑点头。
‘旁人不知道没关系,我自己知道就成了。我可没输给过这只小凤凰。’容楼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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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容楼便招呼慕容冲和慕容潆拴了马匹,取下宿营用具,找了处天然的小山洞准备宿营。
三人点燃火盆,慕容潆正准备拿出干粮,慕容冲却突发奇想道:“烤鹿肉你想不想吃?”
慕容潆点点头:“这大冷的天,有热乎的吃,谁不想?”
慕容冲嘿嘿笑,大步走出洞外,一会儿回来时肩上扛着的正是那只被他们射死的梅花鹿。
他一脸挤挤眼睛道:“瞧,现成的材料。今次定要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他放下死鹿,又吩咐容楼道:“石头,快过来帮我。”
容楼应了声“好”,便上前和他一起围着那只死鹿蹲下。二人挽起衣袖,开始剥皮拆骨去内脏。
血腥味在洞中弥漫开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河公主不由自主地开始犯恶心,再见不得他们捯饬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了,便独自走去洞外找了块地方坐下等着。
天色慢慢暗下来,她见慕容冲从身边出出进进了好几次,一会儿把一些血糊腥臭的杂碎扔了,一会儿砍了大把树枝带进去,一会儿又打水拎进去,忙得不亦乐乎,却又神采飞扬。
‘上次畋猎大会也没见他这么开心过。’慕容潆暗想。
洞内的二人收拾好鹿肉后,慕容冲便自作主张只让容楼在一边打下手,一切全由他自己作主,可着劲儿地折腾。他并不娴熟地尝试着搭起烤架,笑道:“这可是我的第一次烧烤,石头,你一定要吃得多多的。”
“第一次?”容楼听得吓了一跳,本来已饥肠辘辘的肚子顿时没了反应,皱眉道:“不会吧,你们鲜卑一族向来驰骋捕猎,烧烤猎物应该是家常便饭才对呀。”
回头看他一脸担心烤肉没法吃的样子,慕容冲哈哈笑道:“放心放心,以我的聪明才智,这点小事何足挂齿,绰绰有余啦。我保准你吃上一口,便舍不得放下。”
‘哎哟,’容楼暗自为可能就要被浪费掉的大好鹿肉叹息了一声:‘我差点儿忘了他的皇子身份,烧烤虽是鲜卑的强项,可平时怎么也轮不到他亲自动手,哎呀呀,老天保佑,能吃就成能吃就成。’
他好心凑上前道:“我来帮帮你吧。”
“不用不用,”慕容冲霸道地把他推开一边,“这是命令!现在开始,这里我说了算。”
容楼只能苦笑。
慕容冲终于在火盆上架好了烤架,就把一整只鹿串起来打算烤了。
容楼实在忍不了了,又腆着脸上前,嘿嘿道:“这个,那个……你贵为皇子,这种粗活儿还是我来吧。”
“走开走开!”慕容冲停下手中的活儿,拍着胸脯爽朗笑道:“今天这顿饭包在我身上,谁也不准插手。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要说,只需要等我烤好了张嘴吃便罢。”
容楼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也得能吃啊......”
慕容冲不由分说,将他拖至一边,摁坐在一块岩石上,一脸黑灰加满满真诚道:“你那次啃羊腿啃得多香啊。我就是想看你吃我亲手烤的也能那样香。”
容楼心里暖暖的,嘴里却苦苦的,转而轻叹一声,释然一笑,便依他所言安静地坐着看他忙前忙后起来。
这二人一个忙着烤鹿,一个忙着看烤鹿的人,居然都似忘记洞外还有个清河公主慕容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