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慕容俊,扫视过下面位列两边的几十张面孔,心知每一张都彰显着想彰显的、隐藏着要隐藏的。很多事,他知道他们知道,他们也知道他知道,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
如此这般,表面上意气风发,内心里百无聊赖的燕王,默默地忍受着大帐里的时间过得比外面慢的煎熬。
还好,太子那令人惊喜的猎物,给帐中包裹了庄重温煦外皮的沉闷内核,带来了一点儿切实可观的刺激。
燕王慕容俊的夸奖,给了太子慕容暐飘飘然的信心。大臣们的吹捧将气氛推到了正确的高度。大司马慕容恪的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虽不曾参与,但尽收眼底,未知阴晴。
这是容楼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燕国的皇帝、皇后。
后宫之首的美貌,在一定程度上骗过了岁月。她很像慕容潆,乍看之下甚至分辨不出这对母女的年龄差距,但安然沉着的神情,似藏玄机的目光,还是泄漏了她的底牌,那是年轻人没法拥有的,经历沉淀出的风度。
慕容潆一边奔进帐来,一边欢喜道:“暐哥,听说你猎了只大老虎,在哪儿?我也来瞧瞧!”
她之前在大帐里呆不住,就跑出去看竞技和表演去了。此刻回来帐中,她发现容楼也在,就不顾看大虫了,来到近前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道:“狩猎不是没结束吗,你怎么回来了?”
考虑到众目睽睽之下,容楼连忙向她行了大礼,恭敬回复道:“回禀公主,我暂时随太子一同把猎物送回来,明日还要重新选择路线继续狩猎。”
“明天什么时候?”
“一大早。”
慕容潆调皮地用力眨眨眼道:“好,我知道了。”
之后,他们几个年轻人请了准,又跑出去参加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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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霭消散,月光清朗,静静地洒落在苍苍山谷间。
一棵枯萎的柏树下,驻立着一位寻常宫女打扮的女子。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英俊的中年男子。
女子是乔装过的皇后可足浑楟。
男子是上庸王慕容评。
晚间的风越发钻心刺骨,可足浑楟却站在那里如同自虐一般,屹然不动。
慕容评上前一步,解下披风,想将面前那具倔强的、挺直腰杆的躯体保护起来。
可足浑楟闪身躲开道:“那一次,我好后悔。”她转过身,露出一张因寒冷而异常苍白的、美得叫人窒息的脸:“全怪你。”
“是,全是我的错,”慕容评道:“但我不后悔。”那种绵绵无期的心痛又向他袭来。
可足浑楟的表情和寒夜一样冷若冰霜,眉角却似藏万千柔情,道:“我是燕国的皇后,心里只能装下慕容俊。你不该旧事重提,逼我出来见面。”
慕容评不禁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站在太子府里落燕池边,独自痛哭的、美得像天仙的那个女子。那时候,她虽在痛哭,却也和今天一样站得笔直。
她那一哭,使得自诩山崩地裂于面前,也决不动声色的慕容评沦陷了。后来,他得知她哭是因为家世不及段妃,在东宫没有段妃得宠,更是因为当年还是太子的慕容俊,完全不理男欢女爱。那时的太子心向天下,在意的只有皇位。
再后来,他有幸陪她走过一段不长的日子,尽己所能去扶持她,直到她生下慕容俊的第一个儿子,稳固住后宫地位;直到慕容俊发现她的美、她的好、并爱上她。她越走越高,离他越来越远。
到如今,她早已走出了那段日子,却把他永远困在里面。他虽然娶了王妃,有了后代,但那些全不过是必要的敷衍,虽身在其中,却感觉像个旁观者。
慕容评自嘲地笑了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吗?”
可足浑楟疲倦地笑了一下,道:“我早忘了,你最好也快些忘记。”
慕容评点点头,淡淡道:“是啊,我知道了。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即使被利用,他也心甘情愿。
可足浑楟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夜间冽冽的风,还是因为他的话。
下一秒,他一把强拥住她。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而是在他怀里小声道:“时机合适时,我想把妹妹接进宫。”
他只是静静地听,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的她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
对于她的需求,他总是本能一样,可以最快时间明白,并予以满足。
可足浑楟继续着:“后宫关系复杂,虽说我的皇子最多,但段家的势力很大,段妃很得皇上青睐。一个人在宫里时,我很害怕。我有意想让皇上把妹子也纳进宫来为妃,好有个照应......”
他只是如她所愿般听着,享受着这偷来的,和她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即使前路未卜。但是,他隐隐有些害怕,怕这样的时间会随着她的势力愈来愈强,而愈来愈少,直至彻底断绝。他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连一年一次拥她入怀的希望都没有了要怎样熬,那便连个盼头都没了。
月亮变淡的时候,可足浑楟推开他,毅然决然地离开。慕容评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瞧不见后,又往那个方向瞧了很久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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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干冷,无风。
容楼和慕容冲再次上路时,慕容潆已一身劲装短打,骑着马等在他们前面。
“阿姐?”慕容冲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想跟我们一起?”
慕容潆笑意盈盈道:“果然还是小凤凰了解我。”
慕容冲摊开手,容楼耸耸肩,看来不带上她是不行了。
容楼早知慕容家的将军们,个个都是神射手,但没想到迄今为止从未在战场上历练过的慕容冲,箭法居然也如此精准。就见他取箭、弯弓、瞄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阻滞,一击之下便贯穿了盘旋在空中的两只大雁。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天上翱翔的那两只猎鹰,发现猎物后,在空中将其阻击、驱赶到一处,为主人创造了“一箭双雁”的机会。
慕容冲那一箭破空而出,手法纯熟,气势洒脱,姿态优美,别有一番酣畅淋漓之感。
慕容潆驾马与容楼并驱,探身过来悄声道:“小凤凰最为自负的就是箭法,若是有人夸他,一定开心。”
慕容冲趁猎犬叼回猎物的空当,炫耀道:“如何?”这话当然是冲着容楼说的。
容楼赞道:“厉害!令人佩服!”
慕容冲一时兴起,知无不言地说起相关所知来:“汉人的箭法没有我们的好,人是一方面,箭是另一方面。”
说着,他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指着箭羽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雕翎箭,是我们最常备的箭种。雕翅膀上的羽毛,是制造箭羽最好的材料。普通的鹰类羽毛次之,也还凑合。可南方的汉人只能用大雁或者家鹅的羽毛来充当箭羽,自然差了很多。”
容楼很乐意和他讨论这些,也道:“不错。我以前听垂将军说起过,雕翎箭飞行速度极快,且抗风性好,射程要比鹰、鹞羽毛制成的箭矢远上十多步。战场之上,射程远上十步,意味着杀伤力强出一筹。至于那些大雁、家鹅羽毛制成的箭矢,不但射程近,而且准星不佳,遇到大风天,准星基本形同虚设。”
“雁鹅之质,释放之时,手不应心。”慕容冲笑道:“原来你也知晓这许多,想来必是弓箭好手。南箭的确不及北箭。不过,就算都用雕翎箭,南方的汉人也绝非我们的对手。”
容楼听他口气狂妄,本想找出汉将中的弓箭好手来反驳,但见他目光炯炯,兴致高昂,一派乐不可支的开心模样,于心不忍之下,便摁下了好胜之心,没有辩驳他。
慕容潆格格笑道:“你们不要再高谈阔论了,我听不懂这些。”又拉了马头转向慕容冲,道:“夸小凤凰的箭法,只要一句话——‘谁胆敢弯弓立马,看凤凰百步穿杨’!”
“算了算了。”慕容冲爽朗大笑道:“阿姐既听不懂,咱们就不说了。咱们男人做事啊,就如同这弯弓射箭,既要三思后行,也不能没完没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见猎犬已‘哼哧哼哧’地寻回了两只窜成葫芦的大雁,就下马收拾起挂在马背上了。
慕容潆挑动容楼道:“你呢?要不要和他比试一下?”
容楼驱马前行道:“不必了。”
慕容冲听出他语气里似有不服气的意味,好胜之心顿生,翻身上马叫住他,道:“容楼,别的不说,只这拉弓射箭一样,我至今未逢敌手。就算是恪叔上阵,我也不一定会输。你不用口是心非,真有本事,咱们就比一比?”
容楼本也好胜,只是一直强压着,听他这么一说,挑眉道:“好啊,那就比一比。”
“我去找个靶子来!”说完,慕容冲策马猛挥了几鞭,跑得人影子不见帽顶子了。
趁着这个空当,慕容潆催马向前又与容楼并肩,欲言又止。
容楼瞧出来了,道:“公主,有什么尽管说。”
慕容潆踌躇道:“你,能不能不要赢他?”
容楼吃惊不心,不解道:“你叫我同他比试,难道是为了让我输给他?”
慕容潆沉吟片刻,道:“你不知道,今天是凤凰的生辰。”
“哦。”容楼稍点了点头,心下有点羡慕,慕容冲有个关心、在意他的好阿姐。自老爹过世后,就再没人提起过他的生辰了。
“不过,我叫你输给他,还是为你着想,是盼你能早一日成就事业,那我们......”
容楼一脸狐疑,打断她道:“为我着想?”
“前日我拉你去树林里说话,后来凤凰也来了,我觉得他好像突然对你有了敌意。他的个性,我最清楚,表面上平易豁达,内心里却持才傲物,很少有人入得了他的眼。平日里,他努力戴着一副假面具,把那些傲气不服全藏着掖着,不给别人看罢了。”她甩蹬下马,行至一边,找了块干净的凸石坐下,然后边惆怅地想着什么,边叹气不止。
容楼见状,也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站定。
慕容潆徐徐道:“我知道,他是觉得我对你好,所以吃了飞醋,才对你生了敌意。今日,正好借他的生辰之机,你让让他,他赢得尽兴了,肯定就开解啦。我瞧得出,他很看重你,赢了别人不一定开心,赢了你一定很开心的。”
容楼苦笑道:“你想多了。”
那只凤凰吃飞醋是没错,可惜吃的是自己家阿姐的。
慕容潆又叹一口气,道:“希望是我想多了吧。”接着,她宛然一笑,道:“不过,就是不谈别的,在他生辰这天,把输给他当作礼物,博他一笑,不为过啊。”
“我怎么觉得,你对他有点信心不足呀。”容楼粲然一笑,道:“其实不必假输,他刚才能一箭双雁,实力并不逊我,这箭术比试,我心里原也没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