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儿,‘呼啦’一声,门被推开,风风火火进来一个高个儿青年,虽然一脸笑盈盈的,可鹰鼻凸眼、唇可覆舟,再配上下巴上的短黄须,天生一副凶狠相,连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几分虚伪。
“来迟了来迟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人到了,声音也到了。他反手带上门,不等别人说话,一下子扑到桌子上找酒喝,却失望地发现桌子是空的,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慕容冲戏谑道:“这么猴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来迟,骗罚酒喝呢。”
来人向后仰倒,有气无力地皱眉,道:“你们全都到的,怎没一个有眼力见的,先把酒菜给点上?”
“要不要直接把酒菜喂到你嘴里算了?”丘默撑着下巴讥讽他道,转头冲容楼这边努努嘴又道:“新来的,认识一下。”
“这就是那位神机营出来的有为青年?”来人扫了眼容楼,似乎没多大兴趣,头一歪道:“听凤凰叨念好几回了。在下奚月明。”他看容楼的眼神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慕容冲笑了声道:“论有为青年,怕是非你莫属了。我们这些个闲人,哪个比你有为?”
“唉,八殿下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费劲扒拉就混了个文职,还被别人戳脊梁骨说我是背靠老子好当官。” 奚月明唉声叹气道:“明明好处没多少,挤兑一大堆。都是你们害的,撺掇我去当官。”
说着,他一把拽过贺兰锋,道:“尤其是你。非和我说什么丈夫誓许国,为官展鹏程。搞得我求我家老子求了半年多,才混到一个小文职,结果每天一大早要陪着上朝,可朝堂上一句话也轮不到我说,跟罚站似的,有时候早饭都来不及吃。这不,今天起得迟了,为了赶早朝,一口都没捞到嘴里,到现在肚子还饿着呢。”
“去去去,你这显摆得也太没水平了。”贺兰峰笑着搡开他,向容楼介绍道:“这一位呢,是奚司徒家的二公子,眼下我们这群人里只有他在朝为官。这当了官的人啊,别的本事没学会,只有心口不一学得最精。”
丘默连连点头同意道:“的确,心口不一乃当官必备技能,奚二少绝对是得了真传的。”
奚月明白了他们一眼。
丘默凑上前,一副眼馋手痒的模样,问道:“贺兰,那套‘甲骑具装’你搞到手没有?”
奚月明听言,忽然来了精神:“你说的是制甲大师犀比利三年才出一套的,雕有我们鲜卑族神兽图腾的‘甲骑具装’?那可是稀罕物啊,多少武将世子重金求而不得。”
在北方,骑兵和战马是骑兵队的核心,骑兵的铠甲叫‘甲骑’,战马的盔甲叫‘具装’,成套便是‘甲骑具装’,一般都是以铁片扎制而成。
贺兰峰摇头叹道:“是啊,肯定不容易到手,多少双眼睛盯着啊。可我真是很想搞到手啊。”
“听你们说得热闹,那东西真有那么好?” 慕容冲饶有兴趣道。
贺兰峰故作警惕道:“凤凰,你不会也想和我们抢吧?”
一直没吱声的伊方卓,把话匣子打开了一条缝,对贺兰峰道:“那套‘甲骑具装’,你是想弄来给‘玉兔’装备的吧?”
贺兰峰点头算作承认。
见容楼听得一头雾水,慕容冲道:“贺兰老将军爱马如痴,家中有不少宝马神驹,其中以‘玉兔’最为珍稀。”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昔日秦始皇有七匹宝马,一曰追风,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电,五曰飞翩,六曰铜爵,七曰晨凫。将帅大多爱马,贺兰大将军更是其中翘楚,他家的‘玉兔’就是那只‘白兔’的后代。”丘墨不失时机地表露自己知之甚广。
伊方卓思量一番,道:“以我爹和犀比利大师的交情,应该能想法子弄来送给你。”
奚月明惊得大张开嘴,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不是吧?请客没见你主动过几回,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你家就是攀得上交情,犀比利也没有白送的道理,不出个上千两银子,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
贺兰峰哈哈笑道:“你以为他真要送给我吗?”
伊方卓只当没听见,转身坐回角落里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之意不在剑、伊方卓之心不在贺兰峰。”丘墨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这八字还没看到一撇呐,伊方卓的本钱未免下得太大了点儿吧。”
“好个‘伊方卓之心不在贺兰峰’!”慕容冲笑道:“想当初贺兰大小姐死乞白赖要加入我们‘红袍会’,我们四个都极力反对,就只有伊兄笑咪咪的不说话,难怪啊难怪。”
贺兰雪,是贺兰大将军的女儿,贺兰峰的妹子。此女性格上争强好胜,最爱舞枪弄棒,这对冤家兄妹在一起时的相处方式更像是兄弟,从小到大,是小吵吵不断,大吵吵不散,偶尔还得上手干两架,但打归打闹归闹,并不影响手足情深。贺兰雪善于骑术,远近闻名,贺兰大将军极宠爱她,所以家里最好的那匹‘玉兔’,成为了她的专属座驾。
贺兰峰佯叹一声道:“结果呢,雪丫头不服气啊,找了几个会点儿三脚猫武功的女眷,建起‘白雪军团’,专门针对我们的‘红袍会’,叫人头疼得很啊。”
“谁让我们没给她加入红袍会呢。”转念,丘默捉摸道:“不对呀,”伸手想去戳贺兰峰的脑袋,却被他躲过了:“你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后悔没让她加入我们了?”
“不不不!”贺兰峰的头摇得和波浪鼓一样,“谁后悔谁孙子。”
“原来我们的神力王是相中贺兰大小姐了。”奚月明摸着胡子笑道:“不是我说你,那丫头心气高是公认的,你如此大费周章、拐弯抹角地讨好她,她未必正眼瞧你。”
丘默深表同情,也道:“说得极是。你倒是把你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改改,找她聊,陪她耍,不行招人当她面打几架,显示显示你的力气,也比送东西强。”
容楼在一旁瞧他们言来语往,好不热闹。
“对了,我阿姐也被她拉进‘白雪军团’里了。”慕容冲提点他道:“你以后若是在大街上碰上一群白衣女子纵马狂飙,横冲直撞,不用怀疑,一定是她们。”
几人正东拉西扯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丘默高声道:“进来。”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是一位风流寡妇,携了阵香风进来后,那双媚眼如丝的美目,就老是往慕容冲身上飘。虽然这八皇子一来二去的已是熟客,但美成他这般的男子,整个燕国就只眼前这一位,次次得见都令她心驰神往。
奚月明当仁不让地几步过来就准备点菜了:“鱼汤羊肉是招牌菜,必点的……”
他家的‘鱼汤羊肉’鲜美,名字又正好应了鲜卑的“鲜”字,是以几乎每桌必点。
老板娘移开目光,稳了稳心神打断他道:“诸位先不急点选酒菜。都是老食客了,今日小店新推出了一种新颖的吃法,很有氛围哦,不知几位可想尝试一下?”她说起话来似吟似唱,别有一种娇娆,叫人不忍拒绝。
“什么新花头?”奚月明好奇不已,当即就决定下来道:“尽管拿出来试试。”
老板娘以袖掩口而笑,道:“那还请几位随我换个地方吧。”说完,她在前面领路,一众六人跟在她身后,绕到另一处包间门前。老板娘打开门,几人鱼贯而入。
这处包间空荡荡的,只在地上铺了层厚厚的草绿色地毯,摆了一张长方形的及膝矮桌,两边各放置好四张舒适的软垫。
贺兰锋左右踅摸一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看向立在门边的老板娘,疑道:“这......椅子、凳子都没有,怎么吃?”
“没见识。”丘默笑他道:“这是汉人吃饭的习俗。”
“倒是有趣,可见是花了心思的。”慕容冲道:“就是连坐法都拿出来当卖点,你们做买卖的为挣钱,确实无所不用其极啊。难怪城里的酒舍就数你家赚得多。”
老板娘不扭捏,冲慕容冲明打明行了个注目礼,抛了个火辣辣的媚眼过去,道:“多亏了小爷们喜好新鲜玩意儿,常来照顾我家的生意。以后呀,还有更有趣的,我寻思着哪天把那两个不着调的愣头青给换掉,另寻貌美如花的汉家女子上桌传菜送酒,肯定别有情趣。”
奚月明求之不得道:“不错不错,我举双手双脚赞同。”
慕容冲转问容楼道:“你醉过没有?”
容楼不明其义,“什么程度叫醉?”
慕容冲微有不耐道:“我是问你有没有酩酊大醉过。”
“好象没有。”
慕容冲立刻吩咐老板娘道:“酒,要最烈的,最能醉人的那种。”
老板娘应下道:“那就‘九酝春酒’吧。这是本酒舍最烈的酒了,一般人三碗就倒。”说罢,她又叫来一个小二,记下其他众人所需的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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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吃食的滋味,远不如想象中那般有“情趣”,丘默不会武功,才跪着吃了一会儿便受不住了,嘴里嚷嚷道:“不成不成,我的腿快废了。”索性将软垫胡乱扔到一旁,伸直双腿瘫坐在了地毯上。
奚月明嘲笑他道:“你这坐相放到汉人里,差不多就是光屁股坐地上的意思了,太丢人啦。”
丘默不以为意,伸手用筷子夹菜放进嘴里边嚼边道:“丢不丢人有什么打紧,我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遭罪的。反正我不是汉人,也还穿着裤子呢。”
闷罐子似的伊方卓很久没开过口了,这会儿终于道:“我也觉得难受。”说罢他也依丘默的样子直着腿坐下了。
慕容冲笑道:“汉人的东西好吃,坐法却是讨苦吃。到底我们是胡人,这种待遇是无福消受喽。”
丘默感觉腿上的麻痒渐渐消退了,蹭到容楼这边,问道:“你是汉人,在南边时习惯这样吗?”
容楼回道:“我一直在北方,从没去过南边。”
“原来如此。”
“南边是你的故乡,有生之年若有机会回去看一看也是好的。”贺兰峰叹了口气道:“大司马说过,南晋和我们燕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容楼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没甚想法,端起慕容冲之前替他倒满的那盏九酝春酒,一饮而尽。
对他而言,北方才是他的家乡,燕国是他的故土,并不认为那个只存在于别人嘴里的、纯靠听说才知道的陌生国度,对他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