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剑堂”里,上下两层楼的布局差不多,一排排的书架高高垒起,书架前每隔两步就有一处木梯,方便选取高处的书籍。靠窗的地方,放置了几张书桌,桌上文房四宝、蜡烛、釭灯摆放整齐,桌边置有凳、椅。
容楼不由惊叹这里的书,真比吴王府的多太多了,而且被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只要按书架侧面标注的种类标签,就很容易找到所有同类书籍。
他一路寻寻觅觅,走走停停,来到标记着“兵书阵图”的书架前。满满一架子书,全是他感兴趣的,正不知该谁先谁后,如何取舍时,头顶处劲风袭到,抬手一抄,接住了,“从曹操的《孙子略解》开始吧,听你师兄我的,准错不了。”
容楼抬头向上看去,慕容冲站在木梯的顶端冲他得意地笑。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抿了抿嘴,小声道:“谢过殿下。”说完拿去一旁的书桌边,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天色渐晚,容楼起身点上火烛时,注意到坐在对面隔了一张空桌的桌后的慕容冲根本没在看书,只托着下巴,定定地望向他这边,不确定是在发呆,还是在看他。那双蓝眼睛里的烛火之光,闪得他的心乱了跳动的拍子。容楼赶紧收敛心神,低头去看书,可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只进得了眼睛,却进不了脑子了。
过了一会儿,容楼开始感觉到烦躁,忍不住抬头去看慕容冲,见他依旧是刚才那副冲着这边发呆的德性。
发现了他的目光,慕容冲的脑袋一歪,露出招牌式的诱人笑容。
容楼干咳了声,为了显得自然,没话找话道:“殿下,不看了吗?”
“不是正在看你吗?”慕容冲继续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
容楼被看得脸发烧,强调道:“我说的是看书。”
“这里的书,我都看八百回了,”慕容冲撅起嘴道:“若非为了陪你,早回去睡觉了。”
“八百回?”如此不切实际的话,容楼自然是不信的:“太夸张了吧。”
“爱信不信。”慕容冲移开目光,低头拿起手边的毛笔,圈圈划划地放入积了厚厚墨汁的砚台,吸得饱饱的,口中喃喃道:“黑色的眼睛,很美,就像我的墨……我肯定见过的,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容楼已有自觉,暗叹一声,“别想了,我们没见过。”错不了了,当年真是岸边树,玉人姿,犹如天人下凡尘。
那时,这八皇子年纪尚幼,雌雄莫辨,才被他错认成了女孩儿。容楼心道:想不起来才好呢,我应该高兴,否则让人知道我把个男的看成女的,也未免太尴尬了,叫人笑话。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会因为对方没想起来他,而感到一丝失望呢。
慕容冲恼火地扔开笔,不依不饶地用力揉搓了几下快要想破的金色脑袋,紧锁眉头道:“不骗你,我真见过……我就不信想不起来!”
看这情形,不知他如此执拗地要想起来,是出于对那双眼睛的过于钟爱,还是对自家记忆力不济的不服。
容楼瞧他纠结得满脸痛苦样儿,顿感不忍,关切道:“你......你,还好吧?”
你......你,还好吧?——这句话,在慕容冲的脑海里像回声般反反复复,百转千回。俄然间,他只觉一记闷雷挨着脑门心炸开了,“小小姐,你......你,还好吧?那些……那些小鸟......还好。”多年前尘封在记忆中的话,瞬时飞到了眼前。
他‘腾’地站起身,任由身后的椅子‘啪’地翻倒在地,定定地瞧着容楼,口中讶然道:“是你?你也叫‘凤凰’。”
这下不承认也不行了。
“这个犯了殿下名诨的绰号,已被禁用了。”容楼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向他拜了一礼,面红耳热道:“我那时候年纪小,有眼无珠,把殿下错看成了小姑娘,还请殿下恕罪。”
外面钟鼓楼的鼓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已经申时了。
慕容冲毫不介意,哈哈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谁还没有个看走眼的时候。”他好似捞到了天大的宝贝一样喜出望外,冲上前一把抓起容楼的手,连蹦带跳着将人拉出门,道:“吃饭的时间到了,走,我带你吃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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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慕容恪一直军务缠身,无暇教导弟子,只能交待慕容冲和容楼尽量多去磨剑堂看书,因此二人的日子过得十分轻松。不过,由于神机营的那段岁月,已令容楼养成了日日练功的习惯,是以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仍是循着以前的路数练习一番武功技艺。
不知道是由于已有的缘分,还是多了个师弟的新鲜感,慕容冲近日来对容楼尤其热情,缠着他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多,好像要把自己的生平事迹,事无巨细的都一股脑倒给他一样,加上清河公主慕容潆,也经常过来大司马府里看望二人,共处同游,使得容楼得空跑回神机营找展燕然聊天叙旧的机会愈发少了。
言谈中,容楼得知慕容潆虽为女子,也懂一些武功,而一直悉心教导她的人竟然就是他的弟弟慕容冲。能耐下性子教女人武功的男人实在不多,何况对像还是比自己大的姐姐。容楼不得不对那个独占了‘凤凰’称号的男人另眼相看起来,他的行事作风的确比一般男人可爱很多。
即日,快晌午时,容楼习练完武功,就见慕容冲的肩上,扛着一大块用黑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形似琵琶状的物件,喜滋滋的大踏步向他走来。
容楼奇道:“殿下,这是……?”
“你猜。” 慕容冲兴冲冲笑道。
容楼猜不出。
慕容冲满面春风道:“走,到屋里给你瞧!”
容楼本来是想回神机营,找展燕然一起吃喝一顿的,但见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扫他的兴,于是便领他进了屋。
二人进到屋内,慕容冲一翻手,将那块琵琶状的东西甩在中央的方桌上,从腰间拔出银制的猎刀,几下划破黑油布,空气中立时充满了浓郁的肉香,引人食指大动。容楼暗自咽了口口水,猛吸了几大口空气,大有食未显其形,已欲吞其味的意思。慕容冲三下五除二扒开黑油布,一整条热气腾腾、色泽酱红的烤羊腿呈现在桌上。
“快!趁热吃!”慕容冲招呼容楼道,同时把自己银制的猎刀调了个个儿,刀把冲前,递了过去。
容楼一时发了愣,不知说什么好。
“发什么呆呀?吃!”
容楼回过神,用力点头,根本不用猎刀割,伸手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大块,一口咬上去,油肥肉香、外酥里嫩,发出嚼羊皮的‘吱吱’声,嘴里的油都快流出来了。
这一口,当真无比满足,欲罢不能!
他吃得尽兴,索性坐下来,边吃边笑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羊肉了。”
慕容冲看他吃的样子,竟比自己吃还要满足,道:“上回你和我说小时候吃烤羊肉总也吃不饱。这不,今天宫里的厨子正好做烤全羊,我直接下了一条腿过来送给你吃。”
容楼一面嘴不停歇,一面忙不迭地招呼慕容冲也吃。
慕容冲享受地看他吃,道:“你不知道吧,我有点儿羡慕你呢。”
“羡慕我?”容楼惊讶得嘴里的羊肉差点儿掉出来:“你是故意消遣我吧?”
慕容冲的神色黯然了一瞬,道:“你哪里知道皇宫里长大的痛苦。”
“你说的是什么牙疼话啊。你爹娘可是皇上和皇后,尊贵得不能再尊贵了。有这样的爹娘疼爱,还有什么可痛苦的?”容楼那沾满油渍的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错,大错特错。”慕容冲苦笑道:“皇宫里长大的,是爹不疼娘不爱才对。爹只在乎儿子的文才武略有没有长进,有没有达到要求;而阿娘,生下来连抱都不用抱,直接交给乳母抚养,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我只有和阿姐最亲近。”
容楼不自觉地放慢了嘴里嚼肉的动作,抹了把嘴角流出的羊油,道:“你该往好处想想,再差也是锦衣玉食,总比我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强多了。”
慕容冲扑哧笑道:“我只说‘有点儿’羡慕你,可没说全部羡慕你。对于你吃不饱、穿不暖那方面,我可一点儿也不羡慕。”低下头又道:“说起来,我还有点儿羡慕你的自由。”
“你想多啦。”容楼下意识用衣袖擦了擦嘴,道:“我这样的,要自由就没饭吃,有饭吃就没自由。你看,我现在吃饱穿暖了,可不就没有以前自由了嘛。哪天要是又有自由又有饭吃,就太好啦。”
他啃了几口羊肉,又停下吃食,正经问道:“以殿下这样的身份、地位,围绕在周围的朋友肯定很多,怎么会降尊对我说这些苦恼话?”
他是真不理解,若说是小时候救过慕容冲,那最多给些封赏即可,而且自己当时还猪油蒙心般把他误会成了小姑娘。
“正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牵扯的权、利太多,我这样的人,是没可能,也没机会结交很多朋友的。而且,交朋友得让别人了解真正的自己,太危险了。”
容楼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慕容冲长吁短叹道:“但是,遇到你,我就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你,让你了解我这个人,而不是什么燕国的八皇子,和你嘴里的殿下。”
容楼若有所思道:“我懂了,所以你才不愿意我称呼你‘殿下’。”
慕容冲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凤凰’,因为这名字原来也是属于你的,却被剥夺了。”
容楼边思考,边撕扯下一大块羊腿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后,像是下了某项重大决定般道:“好吧,从今往后我就叫你‘凤凰’了。”
“不是吧,一条烤羊腿就把你收买了?” 慕容冲顿感哭笑不得。
虽说哭笑不得,但还是笑得更多一些。
容楼伸出沾满了羊油的右手,郑重其事道:“凤凰,你是想和我做朋友,对吧?”
慕容冲玉面含笑,毫不嫌弃的一把握住了那只油腻腻的手,用力点头,心里却道: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怎么甘心只和他做朋友。
他握得很紧很紧,容楼感觉有点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