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十招之限将近,谢玄想不焦虑都不成了,旋即一声清叱,凌空九绝剑的最终杀招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
只见他剑尖一点,看似随意缓慢,实则快如击电,剑作虎啸龙吟,突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幻化成一片剑网,金光点点,当头罩落,霎时间破空之声大作,万千芙蓉剑由原先的淡红色转变成鲜艳的血红色,把温殊困在剑山血影之下,诡异的金刃劈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眨眼间,温殊的短刀也是光芒耀眼,急速舞动,如光球般护住全身,刀剑相交发出无法分辨的、一连串的、刺耳的金属声。
谢玄剑上的力道可怕至极,由于真气鼓荡的缘故,剑身、剑刃的边缘不停地剧烈震颤着,引动尖锐的鸣叫声,如恶鬼利嚎,每一次刀剑相交都发出如炸雷般的声响,火花四射,电光闪耀,并伴随着刺眼的光晕、血红的剑影。
温殊以大日降魔印全力驭刀,刀光呈现出淡淡的金光,在血红的剑网中左冲右突,闪动不止,依然只能勉力自保,无法突破这可怕的包围之势。
真言门门主的面容一改往日的儒雅淡然,变得神威凛凛、法相庄严。假如他不是已达成‘意发功至’的至高无上境界,及时地全力催动起大日降魔印与之抗衡,恐怕早在这样的剑网下粉身碎骨了。
一旁观战的司马道子等人,甚至容楼,无一不目瞪口呆,没人料得到谢玄的剑上竟有如此神威。
有道是刚不可久,这样爆发性的绝杀技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温殊能挡住这第一波的绝杀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想胜过他绰绰有余,想杀死他还言之过早。
激战中,谢玄的剑网猛然收缩,明显是欲行最后的致命一击了,接下来的必是这记杀招的最终变化,而温殊,如无意外,就该神形俱灭于此剑下。
但是,霎那间,温殊的身形不可思议地收缩,翻腾,掌中‘割肉’脱手而出,准确无误地射中了‘芙蓉剑’的剑尖。
谢玄的剑势不得已出现了一处微小的破绽,而温殊的身影如鬼魅般下坠,左右飘忽闪动,居然在最后一刻,逃出了剑势控制!
九招已过!
温殊在狼狈地翻滚后退的同时,口中大喝一声,一指击出。刹那间,七彩氤氲之气弥漫,正是全力施展的无量宝焰指!
原来,他惊险万分地弃刀以避过谢玄的杀招,虽吓得魂飞魄散,却清楚地知道还剩下最后一招,所以决定用一记无量宝焰指,只求阻对方一阻,凑满十招,便可功德圆满,逃出升天。
至于过后,要怎么劝谢玄放弃自裁之举,他都已经想好了。谢家宝树如果当真因他寻了短见,他和他的真言门就别想再在南方混下去了。为了弘扬佛法,遍地开花,他不介意当一当司马道子的棋子,却一点儿也不想当一颗弃子。
也许,谢安洞悉大势,正是早料到无论这场决斗的结果如何,总有人会出来保谢玄性命无忧,才置之不理,只让谢石代为观战。毕竟以谢玄目前在兵权上的制衡作用,不光是谢氏一门需要,更是各大氏族均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并支持的,岂能容他自绝于人前?
谢玄想不到的,谢安一清二楚。
这一指,温殊当真是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尽情施展。
一剑失手,谢玄全身如置冰窖。没想到他使出了凌空九绝剑中威力最为巨大,可算是压箱底的绝杀,居然还是被对手逃脱了。虽然温殊败了,而且败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但只凭那一记狼狈不堪的无量宝焰指的反击,就令谢玄意识到已经失去了在十招之内杀死对手的机会了。
谢玄不免心中一声长叹,暗附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竟要自裁当场,当真是窝囊死了......
躲不过“无量宝焰指”是死,躲得过还是死,谢玄顿觉身处绝境,心灰意冷,一时间进入到某种非常奇怪的状态,既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一切都很淡然,一切都无所谓,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再和他没有关系了——到最后,每个人,都只是自己罢了。
生命将逝,所有都看淡了。
他已视死如归,面对伤则无救的无量宝焰指便不甚在意了,漫不经心地一剑刺出。
芙蓉剑沿着歪歪斜斜的轨迹,连它的主人也想不到它会往哪里去,只是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帛大师的面目——那张带着淡然笑意的脸,那双捏起神秘手印的手,仿佛看破世间种种,又仿佛有几分装腔作势,令人难以看透。
谢玄顿时心灵福至,宛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倾刻间的有所领悟令他的感觉美妙至极,这一剑陡然加速刺出,依然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刺向何处。
也许这一剑不是刺向谢玄想刺的地方,而是刺向芙蓉剑想去的地方。
人使剑,还是剑使人,在这一刻似乎无法说清楚了。
这一剑,正暗合了有意无意之间。看似是谢玄失去了对剑的控制,反而为剑所控,但威力确实大得难以想象。
谢玄的这一剑,正对上温殊的指力,破之如分腐土。
翻滚后退的温殊身形剧震,摔落尘埃之中!
胜负一刹那,生死一线间。
全场旁观者瞠目结舌,阒无人声。
这一剑震惊了所有人,包括温殊和谢玄自己。
温殊艰难地翻身坐起,尽管右手手掌紧紧压住胸口,血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渗出。
他已伤在谢玄的剑下,只是不知伤得有多重。十招已满,如果伤不致死,输的仍然是谢玄。
温小七和宇文贺惊呼一声,闪身抢上前扶住温殊。
温殊的脸色惨白,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谢玄旁若无人地笔直站立,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剑的美妙之中。他转眼看向温殊,目光中似有无限落寞,摇了摇头,口中缓缓道:“这是可能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剑,乃是我临时所创,却与佛门大有渊源,名字嘛......”,他凝神想了想,才文绉绉道:“便叫做‘拈花’吧。”
温殊‘嘿’的一声,道:“拈花顿悟,果然好名字!果然好剑!”然后,他抬眼看谢玄,想从那张脸上看到顿悟出了什么,正好太阳从谢玄背后斜斜照下,金光刺眼,令他根本看不清谢玄的面目。
温殊猛然心头绞痛,捂住胸口的手一紧,英俊的脸庞上显露出几分狰狞之色,但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道:“这样也好,总是个了断。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谢玄听得真切,心中雪亮。温殊口中的了断,当然不是指和他之间的决斗,而是和他姐姐谢道韫。“这样”是指今日的结局,“那样”则是指对谢道韫的情劫难过。
其他人不明就里,温小七和宇文贺更是莫名其妙,温小七不禁问道:“大哥,你说什么?什么这样,那样?”
温殊的手紧紧握住衣服下的宝刀‘如切’,灿然一笑,盍然长逝。
此后种种,烦絮不表。
越日,立秋了。
****************************
接到南方飞鸽传书的当晚,鸠莫罗将自己关在禅房内,对着神龛上的佛像,念了一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清晨时,他才徐徐自蒲团上起身,打开房门,仰头望向屋外的朗朗清空,平静道:“师弟,愿你断除三障,永脱苦厄,往生极乐。”
****************************
长安城郊外,秦国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已近尾声。这场盛会要持续七天七夜,上至大秦天王苻坚,下到满朝文官、武将都要参加。
初秋的长安本该是金色的季节,但黄昏时,猎场却迎来了第一场阴冷的狂风,吹散掉所有灿烂。将要西沉的夕阳,在肆虐的落黄中,散发出艳丽的紫红色,如同妖魔作祟,夺人心魄。难怪这样的时刻会被叫做‘逢魔时刻’,即是人和鬼怪神魔可以同时出现的时刻。
猎场的偏僻一角,慕容冲一人一骑,兀自伫立,身上大红色的披风、身下毛色油亮的乌骊马,衬着他雪白的面容和金色的长发,在这只有野兽出没的山岭间格外醒目。
苻坚说过:“没有人比凤凰更适合大红色。”
慕容冲挽起金色的长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反过来重新兜头披上。披风的内里是黑色的,这么一来,他整个人被裹在了一片黑暗中,立刻变得不再显眼了。而后,他轻轻催动座骑,行至一片山石的阴影里,停住了,静静地等待着,似乎并不着急。
等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右手掌心处那道极深的伤痕,皱起眉,胡思乱想起来,似乎想想起什么,又似乎想忘记什么。
这时,他等的人到了。
见慕容冲已先到了约定地点,庄千棠立即策马赶上前,沉声道:“末将庄千棠,见过大司马。”说完甩蹬下马,就要行燕**礼。
慕容冲的表情严肃而淡定,冲下面的人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考虑到庄千棠是无论怎样也进不去紫宫的,所以他才借这次狩猎大会的机会,令他来此相见。
庄千棠点头称是,道:“大司马暗中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慕容冲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漠然道:“我被秦王纳入紫宫一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什么?!”庄千棠大惊失色,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慕容冲意料之中的点点头,“你既然不知道,可见苻坚捂得还算紧。”又冷笑两声,道:“看来,他的确是贪心不足,里子、面子都想要。”
“大司马……纳入紫宫?真有此事?......真的?!怎么会这样?”庄千棠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舌头打起结来,“我,我只听说,清河公主,她,她,被秦王纳入紫宫了。”
这么耻辱的事情,他令愿不知道,大司马为何要告诉自己?庄千棠又疑又愤又尴尬。
慕容冲冷笑连连,挥动马鞭,凌空打了个响,显示出一番凛凛不可犯的威风,鸟惊兽骇。
庄千棠心中一惊,暗想:难不成大司马因此对秦王恨之入骨,要令我入宫刺杀秦王?
未及他想下去,慕容冲已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的脸色微变,手心不由冒出冷汗。刺杀苻坚他不怕,怕只怕明知杀不了,却白赔上自家一条性命。谁都知道秦王身边不但高手如云,而且苻坚本人就是氐人中一等一的高手。
见他面色有异,慕容冲猜到了他的想法,轻笑道:“以你的能力是决计杀不了秦王的。”
“秦王此举无耻之极、欺人太甚,根本是在侮辱我们全燕将士!”庄千棠面色一沉,鼓起怒气来压下胆怯,慨然道:“只要大司马一声令下,末将必全力一试,不成功便成仁。”
慕容冲点头道:“你的态度我很欣赏,但你的命还要留着以后助我复燕。”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没打算让你去刺杀秦王。我说了,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低头道:“末将愚钝,还请大司马明示。”
“我只要你帮我送一个消息而已。”
庄千棠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慕容冲叫他来,为的是这么简单的事。他问道:“送去哪里?只要大司马一声令下,再远、再难,末将也一定准时送到。”
慕容冲的笑容在周遭被狂风席卷起的黄叶掩映下,显得波谲云诡:“不远也不难,你只需把这个消息,准确无误地送达麾下的千余名将士的耳朵里便可。”
“只是这样而已?”庄千棠更不理解了,“那还不容易,只要将他们召集起来,把大司马的消息统一传达下去即可。”
“至于怎么个传法,你自己去想,不必对我说。” 慕容冲依旧在笑。
“什么消息?”
慕容冲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庄千棠瞬时如泥塑石雕般定在当场。
慕容冲完全没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我要你把这句话送到他们的耳朵里,把我被秦王纳入紫宫的事据实告之所有将士。”
“这怎么成?!”庄千棠仿佛骤然惊醒过来,争辩道:“一传十,十传百,若传遍我麾下千余人,不消多时就会传遍秦、燕全军,之后,传遍秦国,乃至天下!”
慕容冲郑重其事地瞧着庄千棠,“不错,我正是要此事传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