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石第一百三十章
容楼抱拳转过一周,凤睛四顾,第一时间便瞧见了座上的桓温,不由得手心微汗。
他怕见桓温,可警惕的本能反而令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桓温所在的位置。
不晓得是错觉,还是夜晚灯火的影响,距离上次见面才没多久,桓温瞧上去似乎垂老了不少,须发斑白的地方更多了,但即便可能是强撑出来的精神矍铄,也反馈出一副虎老雄心在的架势。
座上的桓温,瞠圆的紫瞳微微震颤,瞳仁里倒映着容楼的脸庞,再容不下其他别的了。他“呼”地挺身而起,口中轻轻“啊”了声,紫色的眼眸转瞬蒙上了一层薄雾。那张在梦里魂牵梦绕、眷思成狂的脸,让桓温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迸出胸膛。他想举步上前,但整个人似被施了定身咒般无法动弹,只能半张着嘴,立定当场。
容楼见状更紧张了,赶快身形猛转以避开对方的目光锁定,衣袂猎响间,櫑具剑抬手挥出。
他的面貌惊艳,但个头高大魁梧;目光羞怯,可动作洒脱利落;剑法高超,却不同于寻常剑舞艺人的观赏性。
他虽然不能动用内力,但运剑自如,身法矫捷。
为了杜绝桓温能从剑招、剑势上认出他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容楼特意把左手始终负于身后,无论身形如何变化,都只以右手抖出剑花。如此单手舞剑,剑随身走,翻动如扑花彩蝶,移走似流水行云,倒使得剑招本身有了种不一样的柔媚韵味,况兼周遭摆放有许多消暑的冰桶,里面不时冒出阵阵白气,在星月、灯光的照射下,犹如盈盈仙子长击剑,飘飖神女下凡尘。
身姿偏柔,剑招却硬,走势流畅,气度恢弘,看似变化不多,却暗藏无穷契机,说是气贯万里长虹,急逼飒沓流星也不为过,一时技惊四座。
“上盘紧,下盘稳,大巧若拙,大勇若怯,难得啊难得。”
“难得什么?这种根本伤不了人。”
“你眼瞎啦?他的剑招是收着使的,真施展开来可不一定。”
“对对对,主要是剑没开刃,才伤不了人,但真被鞭几下到身上,不信你不痛得‘唉唉’叫唤。”
……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座上几员武将出身的看得大呼过瘾,直接讨论起来。
一转眼,容楼骤然剑指长空,本来急速旋转的身形也戛然而止,映着背后不远处那株灿灿萱草,真正‘美人一何丽,颜若萱草花’。
只停顿了一瞬,他翻身向后倒跃,以膝着地,一个铁板桥,直向远处滑出丈余,随及又一个旋身,衣袖轻拂间,白气消散,反手收剑,玉立而起,身姿如松。
“好剑法!”谢玄一时兴起,心想诗成,口中朗声吟道:“潇洒剑来欲渡仙,气吞山河凌指天。撩刺削抹随心意,拂袖一笑泯夏烟。”
他这边话音未落,桓温那边已腰间一拧,身形一展,如大鹏般凌空高高跃起,掠过矮桌、众人,几丈的空间仿佛突然折缩一样,一下子落到容楼面前。
全场阒寂无声。
众来客都不明白,谢安何以找来这么个似女非女的家伙舞剑助兴,更不明白南郡公的反应为何这般异乎寻常。
桓温的表情十分怪异,紫眼里像长出了钩子、绳子,牢牢地钩在容楼的那张脸上,恨不能把人直接捆过来囫囵落肚。
容楼本就对他心有余悸,此刻见了,一颗心更加忽上忽下地砰砰直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桓温魂魄轻荡,失了心智般跟进,同时伸手。容楼以为要来抓他,迷迷糊糊之下,仓皇着又后退了几步。
“看得好好的节目,桓公竟亲自下场,未免与礼不合吧。” 这个站出来挡在容楼和桓温之间的老者,大瞪着双目,一脸困惑之状。
尽管是参加正规的筵席,他也只穿了件寻常的布衣,足见为人俭仆寡欲。
此人正是太宰王导的堂侄儿——尚书仆射王彪之。
众人闻言,全看向他。
桓温回过神来,知是方才一瞬间魂不守舍、鬼迷心窍,把容楼当成了‘她’,才乱了方寸,举止唐突,浑然忘却了身处何地。当即,他舍了容楼,迈着流星步到王彪之面前,“我道是谁?原来是‘白须老王’。你今日可是代表你们琅琊王氏来的?”
桓温掩饰尴尬的方式,就是对做过的尴尬之事视而不见,反过来质问提出问题的人。
王彪之二十岁时已须发皆白,连眉毛都是白的,人送外号‘王白须’,到今日年事已高,倒像原封不动般,没让人觉出多少岁月变化来。
“这我可代表不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王彪之颜色肃穆道,“是安石公特邀我来,好帮桓公达成心愿的。”
“哦?帮我达成心愿?”桓温大出意料之外,转顾谢安处,心下来回盘算着:不会吧,难道谢安是站在我这边的?他请我来是为了商量如何助我?还居然说动了王彪之这个迂腐的老家伙帮着出谋划策?
方是时,谢安微阖双目,含笑走来,一派波澜不惊、云淡风轻,“桓公,可愿移步书房作深入之谈?”他向王彪之点了点头,示意同行,后者心领神会,显然是之前商量好的。
看桓温犹豫不决,谢安又提议令郗超和王珣一同前去,留守在书房门口备传唤之用,以消除掉桓温的顾虑。
“不忙,我有一件事要先请教安石公。”桓温向容楼这边瞄了几眼,抬了抬下巴,故作镇定道,“安石公所说的‘惊喜’,我见到了。不过,以安石公所知,这个‘惊喜’是属于我的吗?”
分明话里有话。
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谢安却心如明镜,不就是想知道小楼是否是他的骨血吗?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是他的骨血。
为了安他的心,谢安如实道来:“既如此,不如我先交个底,据我查证来的,‘惊喜’是不假,但肯定和桓公没有任何关系。”
言下之意,容楼和桓温的那位旧爱确实有所关联,但并非桓温的骨血。
一句话,可以轻若浮萍,也可以重逾千钧。轻得叫人脚下无根,摇摇欲坠;重得全面碾压意识,几成齑粉。
尽管早有预料,当意想中的这盆凉水兜头盖脸泼下来时,桓温还是无法泰然以对,胸中一阵激荡,不甘、遗憾、不舍、矛盾、释然等情绪统统涌上心头,看向容楼的眼光一会儿怜悯,一会儿凶狠,一会儿惆怅,一会儿悲伤……变化万端,耐人寻味。
容楼被他看得拂脸苦笑,真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个他在战场上打杀过的敌人,搞不好竟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弄得他只要一旦想起就心神不宁,还好谢安最后的那句“肯定和桓公没有任何关系”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听谢安的意思,应该是已经查到更多与画中女子相关的信息了,若不主动相告,等谢安方便时,他总是要去问一问的。
在桓温看来,如果眼前这个人像极了她的人,就是她和他的骨血,那该多好啊,那他便有了她曾经属于他的明证,是这一辈子不可弥补的缺憾中可得的圆满。
可真要‘是了’,遂了心愿了,又难免予人口实,而且必然会牵扯上一大堆认祖归宗的麻烦事。眼下正值加九锡、逼禅让的关键时刻,这般节外生枝,无事生非,纯粹等于自己给自己使绊子。
还是这向注定最好,所有的麻烦就没有了,在行大事、成大业方面无疑是值得庆幸的,可也说明了在她的生命中,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男人。她,绝无可能奢望成仅属于他一个人了,甚至属于那个男人的部分要多过自己。
好恨啊!
顿时,桓温那颗铁硬的心,如被劈砍出了一道伤口,撒了盐、浇上酒,痛辣难当。
血气止不住地翻涌,甜腥反复冲击喉管,差点儿就要吐出一口鲜血,还好被他强压下去,不然就给别有用心之人当笑话看了。
桓温不禁想,这般痛到窒息的滋味,想当年她一定感同身受过吧,否则也不会弃自己而去,心灰意冷地孤身一人,远飏北方混乱之地了。
内腑的旧伤被牵连发作起来,使得他的眼前一阵儿金星、一阵儿黑幕,闪现混眩着,身形登时踉跄不稳。
郗超眼见不对劲,立刻几步窜上前,王珣也急忙跟了上去,一左一右扶着桓温回归原位坐下。
“唉,放不下的终须放下,不甘心的奈之若何。”谢安轻叹一声,并吩咐眼前一个腿脚快、人机灵的仆役,速速去请大夫来看看,“桓公身感不适,还是随我们去书房先行安养片刻吧?”
见此情形,静观其变者、交头接耳者、议论纷纷者,各取所需,各行其事。
桓温手抚胸口,喘息未定,一时不能作答。
侧着脸与同桌的几位士族子弟交谈着的谢玄,并没忘记分出心来,关注不知所措地矗在当场的容楼。见时机不宜再等,他不由分说上前,抖开袍袖行礼,恳请谢安允许他领着容楼下去收拾妥当后再回来。
似谢玄这般遇事神敏、明察秋毫的人物,早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味儿来了,万一桓温这坛历久弥新的陈年老醋发酵起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有道是躲一时风平浪静,避一避千帆过境,总不能让桓温在火气头上抱不着冬瓜,却抱上小楼这么个瓠子,让他先离开是非之地,等劲头过了再返回才是明智之举。
对他挑在这种时候,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跑出来提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谢安心里是颇有微词的。
不过,谢玄行事识大体、懂分寸,在长辈们面前的作派还算得温良恭谦让,场面上也能做到端正有礼,几乎无可挑剔,倘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驳了他的面子,未免有损他的完美形像,多少也会影响到陈郡谢氏的颜面,毕竟他是谢氏家族后辈子弟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人选。
看着下面跪拜着的,眨巴着眼睛,故意露出满脸无所谓的表情,等着自己回复的谢玄,谢安的牙忽然有点儿酸。
这小子恐怕不只是为朋友考虑,也有故意冒出头来,在自己身上找存在感的意思吧。
确实,谢玄嘴上说的巴不得一直呆在此地,不想回去扬州军中,虽非假话,可在北府军,他是老大,只被既定的规则管束,其他没有人管得了他,做什么、怎么做都是他当家做主,凡事由他说了算。到了这里,他就不得不变成孙子般了,哦不,准确来说是‘侄子’,不但要遵守谢府的规矩,还要处处被谢安管束,有时连什么时候说话,说什么话,怎么说话都要被挑剔,以达到叔叔的预期。他呆得越久越憋屈,实在憋不住了,就瞅准时机给叔叔来一个无伤大雅的预期之外。
谢安似笑非笑地挥一挥衣袖,“好,你们先去吧。不过一会儿要送客的,依礼必须回来。”面上尽显一如既往的旷达风度和自若本色。暗里他想的是,若要这个侄儿独挡一面,可能除了磨炼,还欠缺些调教。
谢玄获准,欣然拉起容楼一道走了。
这刻,桓温气血平复,缓过劲来,站起身道:“已经不妨事了。安石公,去你的书房详谈吧。”
于是,谢安让弟弟谢万负责继续款待众客,自己不紧不慢地领着王彪之、桓温,以及郗超、王珣去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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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一个时辰后,恢复本来装束的容楼和谢玄一道回来重新入席,开启大吃大喝填饱肚子的工程。
没多久,谢安、桓温等五人,从通往书房的那条鹅暖石小径上走来,随之传来阵阵谈笑声。
看样子他们是皆大欢喜,尽如人意。
怎么可能?
谢玄见状,诧异不已。
容楼根本不关心,只管吃饱喝足抹嘴巴。
在座不少人比谢玄还要吃惊,极个别的连筷子都把握不住了,掉落在面前的矮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桓公,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总可以安心地领兵回去了吧。”谢安不卑不亢,不即不离道:“来,入席。”
“既如此,等席散了,我便领兵回荆州驻防了。”桓温安然应下,伸手招呼谢安:“一起,一起。”
王彪之回到原位安稳坐下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谢玄丢了筷子,摩挲着下巴,陷入冥思苦想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谢安是怎么说服桓温退兵的。难不成掐着桓温的脖子,灌下去放弃加九锡的**汤吗?
容楼见他想得辛苦,好心提醒道:“别想了,想破脑袋不值当,回头你直接去问谢尚书不就得了。”
谢玄恼他打断自己思考,白他一眼,不服输地继续想。
一忽儿,有门吏前来通报,说西府军中郎将桓伊,带着几名随从突然到访,说时候不早了,要接南郡公回程,此刻正在府门外等着。
桓伊,字野王,是谯国龙亢桓氏的远亲。
远亲嘛,论起血脉关系,得好几个弯弯绕才能沾得上龙亢桓氏,所得荫庇自是比不了近亲子弟。但此子有美姿容,以风雅著称,文才武略、临池丹青、妙解音律,无所不通,无一不精,尤其做得一手好乐曲,吹得一手好笛子,号称江左第一。
“哈哈,派来接桓公的居然是他?”谢安大笑:“快请进来吧。”
转头,他自然而然地使唤起谢玄来,“野王是雅人,你们老相识了。别坐着,快出去迎一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