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严肃,是要装腔作势给我看吗?容楼不禁轻笑道,“何必呢?以谢将军的才识,不该早就心中有数了吗?”
随便的一句话伴上轻蔑的一声笑,落到谢玄的耳朵里,竟变得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撩拨得他简直王八钻火炕——连憋气带窝火到了极致。
这一刻,如果谢玄是猫,容楼便踩到了他的尾巴;如果是虎,便摸到了他的屁股;如果是龙,则无疑触到了他的逆鳞。
谢玄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额角青筋迸现:“我偏要你亲口说出来!”
在容楼面前,他从未这般着恼过,陡然间逼近,大袖翻飞间,出手快逾闪电,左手的剑鞘已横抵上面前的下颚,右手一把擒住了容楼的左臂,且贯注上几分真力。
容楼愕然间想退,却被身后的案桌阻挡住了去路,拽了拽被钳制的左臂,分明纹丝不动。
拿着我的剑威胁我,还这么理直气壮,他发的什么飙?
他不该是喜怒无常的人呀?
容楼万分不解。
被拿捏住的胳膊,正好是之前被飞狼伤及的那条,加上内息空空,先机已失,等于承包了所有劣势,这样一触及发的时刻,容楼若还敢不自量力地试图与谢玄相搏,云泥之差其下,未免有自取其辱之嫌。所以,他只能忍耐。
如果不是我内力全无,岂能让他逼得动弹不得?这不是欺负人吗?容楼极是不服,喘着粗气道:“哼哼,我两手空空,内力全无,杀鸡焉用牛刀?谢将军真是够高看我的了。”
谢玄听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左手的剑鞘往上一抬,逼得容楼不得不扬起下巴,右手上又加了几分真力。
容楼借机奋力撞向身后,‘呯’地一声,差点撞塌了案桌,疼得一个趔趄,眼泪都快出来了,但由始至终,他嘴里连一声呼痛也不曾发出。
他强忍痛楚,气性也上了头,扁着嘴铿锵有力道:“没错,在北方,我的确是燕国的一名将官,就是你们南晋的敌人,到如今贱命一条,是杀是剐,谢将军瞧着办吧。这样总行了吧?”
“行什么行?!什么叫一名将官?”谢玄摇头,争锋相对,声音低冷,目光灼灼,“你可不是随便的哪名将官,那样的将官是没资格配备此种宝剑的。”
令容楼头疼的问题接踵而至,“你姓甚名谁?在燕军中担任何等职务?因何能配备统帅之剑?还不从实招来?”谢玄句句紧逼。
既然甩不开钳制的手,干脆扭开自己的头,容楼已被他的所作所为激起了性子,根本不屑于去考虑本可以用百战剑是战场上捡的这种理由来蒙混过关。当然,也可能是他下意识里觉得幼度待他诚心,无论怎样也没法子昧下良心去欺骗对方,所以宁可不说,也无法说谎。
“你有手段不妨都使出来,我偏就不说了。”容楼咬着牙,手臂上越来越痛,但以他超常的忍耐力,还不至于因此妥协。
谢玄见他不为所动,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略有些气喘着道,“小楼,你当我是什么?”
容楼硬憋着没出声。
二人就此僵持着,直到谢玄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再次吼出声来,“到底当我是什么!”容楼才转回头。
因为要兼顾着忍痛,他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但气焰不减,口气仍然很冲:“我当你……就和你当我一样,是知己,是义结金兰。”
“当我是‘知己’?哈哈哈,可笑。”谢玄自嘲地狂笑几声,终于撤回剑鞘,发泄似地甩开他的手臂,“知己啊知己,我到底知道你什么?——年龄?身份?名字?知个狗屁的己!我他娘的根本一无所知!”
容楼惊于他这样的高门子弟竟也能说出如此粗鄙的话来。
谢玄一挥大袖,手掌到处直接打翻了摇晃着的案桌,“枉费我一片真心,甘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却原来是一厢情愿,你所有的一切都还要瞒着我。”
容楼心知肚明,他说的不是假话,并由此想到此前对方为他付出良多,立时哑了火。
“怎么,没话说了?”谢玄从眼角处斜瞅向他。
容楼按压住手臂上的痛处,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当你是知己,所以宁可不说也不能骗你。其实现在我无国无家,本身亦没有任何价值,你又何苦逼问那些?”
他的心里像堵着团冒烟的棉花,嘴里如嚼了块哑巴吃的黄连,“你曾说,‘义结金兰’就是两个人谈得来,如果我们真是义结金兰的知己,为何还要在乎彼此的名字、身份等等?只要在一起时谈得来不就好了?”
他已决定要离开这里,独自一人继续漫无目的的旅程。谢玄之于他,无疑是互可藉慰的知己,但毕竟匆匆过客,也只能到此为止。当然,他不是没有被诱惑,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始终无法舍弃心中的‘凤凰’,即使再无交集,即使只剩记忆。
他知道凡事都会变化,以后的人生必会是另一番景象,可内心是不同的,内心是可以留在原地的,只要固执地把内心封死,就能永远保留住当初的那段时光,和那个誓死也不能割舍的人。
面对如丧考妣的脸,谢玄终于意识到,目下的举动无异于在逼小楼把埋藏的寸断肝肠重新挖出来展示,必会痛心疾首。‘休叫友人思故往,且将新火烹新茶。’——昨夜大姐吟的那句诗言犹在耳。
休叫友人思故往……是我错了吗?
他不禁自我怀疑。
怀疑归怀疑,谢玄仍言辞咄咄道:“今日我若逼你说个明白,你待怎样?”
“我恐怕只能马上告辞了。”容楼直截了当地回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告辞上哪儿去?”谢玄心里一咯噔,气势当即软了下来,挤出一个颇为难看的微笑,心神不宁道:“要回北方去找你的‘呆子美人’吗?”
“他……”遥远的意中人被突兀提及,容楼一阵思潮起伏,不禁语噎。
“果然只要一提她,你就傻头傻脑的。”谢玄扶起案桌,把翻落在地的物件一一放回去,又摆正椅子,招呼容楼面对面坐下。
他一手持剑,一手撑着膝盖,仰头挑衅道:“你那美人是胡人吧?和‘采桑苑’的宇文姑娘比起来,是一个类型吗?”
“他不是姑娘,干什么要和姑娘比?”容楼心生不悦,脱口而出。
“哈,不是姑娘是什么,难不成是小子?”顺嘴出溜出来的话,没有预期般引起发笑的共鸣。容楼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反倒把说话的人给怔住了。
谢玄倒吸了一口凉气,探身向前,小声试探道:“真的……是个小子?”
容楼点头,声音无比肯定,“嗯,他和我一样。”
在北方时,他必须藏着掖着,现在总算不需要了。
莫非小楼是喜欢男人的?
谢玄扬起眉毛,吹了记胡哨。暗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至于为什么舒气,他还没空去想。
他清咳了声,眨着眼问道:“那你喜不喜欢姑娘?”
“我第一个喜欢的就是他。”容楼答非所问,嘴角不自觉地噙起浅浅的微笑。
“那还有没有第二个?”问的时候,谢玄隐约有一丝无望的期望,心里如同捣糨糊一样。
“什么第二个?”容楼不明其意。
如谢玄所料,但心里不知为何有种一钝一钝的闷痛袭来,令他始料未及。他已经不想再就此问下去了,但某种不甘使他咬了一下舌头,强迫自己又问了一个问题。
不过,他提高了这个问题的难度,“那个小子要是姑娘呢,你还会喜欢吗?”
经过心里的一番抽丝剥茧,容楼皱了皱眉:“只要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应该还是会喜欢。”
说完这些,他只觉神清气爽、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轻松。
“什么时候回北方?”谢玄的心沉了下去,理智让他问出了本能上不想问的问题。
“这样的我……是回不去北方了,就在南方四海为家吧。”
“不回去了?”
简直是意外之喜。谢玄一直以为小楼会回北方,找他的那个‘呆子美人’去,却原来不是这样。他的心猛然跳得很快,脑子里热血上涌,张口就道:“那……何不留在北府军,跟我一起。”
容楼诧异地瞪着他,就差在脸上画个问号了。
前一瞬还不信任的盘问他底细的家伙,后一秒怎么就突然邀他加入阵营了?
看容楼不置一词,谢玄决定提高筹码,舔舔嘴唇道:“给你发饷!按我能提供的最高标准发。”
不为国,不为家,只为私欲,只为自己,他就是要自私一回,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何出此言?我没有内力了,并非同你并驾齐驱的高手。”所以容楼对此难以理解。
“不妨事,你又不是连力气都没有,足以胜任。以你和‘飞狼’的那一战,无论对策还是应变,都胜过‘北府军’的大多数将士了。”以为他是信心不足,谢玄替他打气。
容楼连连摇头,“我不是军人了,不想再上战场。”
“原来如此。”谢玄的脸上泛起悯然的笑,“没关系,不愿意就不上,我是‘北府军’的统帅,保证给你个不用上战场的职位。”
容楼还是摇头,同时也在猜测谢玄如此坚持的理由。
“来‘北府军’吧。和我一起总好过你一个人漂泊游荡地活着。”谢玄放下百战剑,向容楼伸出手,很有点儿连哄带骗的架势,但更像是在倾诉某种由衷的畅想:“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我几时闲。待到事了,终有一日,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从此归天涯,寻一处闲山妙水,远离纷扰人杂,忙时修篱种花,闲时书酒琴茶,听雨敲青瓦,看云卷云舒,话浓淡心事,求自由自在……这样的活法,不好吗?”
说这话时,谢玄的脸光彩夺目,甚至比照进来的阳光还耀眼。
容楼的心神微颤了一瞬,转而暗叹一声,“是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谢玄的神色僵了僵,“你想要的未必就好,万一以后后悔了呢?你能保证不后悔吗?”
“不能。”容楼回他一个了然的眼神,“不过,以后后悔,总好过现在后悔。”
谢玄别过脸去不看他,面色变得好像和谁在堵气,哼哼唧唧着:“真是不识好歹的家伙。老天爷怎么这么喜欢笨蛋,否则为何造出这么多来,还偏偏叫我遇上一个!”
“幼度,你今天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的很奇怪。”容楼眉头紧锁,黑长的睫毛扇啊扇。
谢玄忍不住又斜眼瞄他,其实知道是自己在作怪,作为朋友、知己,根本不该邀他入北府军,也不该和他说些有的没的,可就是忍不住啊,因为他早没把小楼当朋友、知己那么简单了。
“那把剑可有名字?问这个总不至于不好说了吧。”
谢玄妥协了。
“剑名‘百战’。”
谢玄赞道:“真是好名字!”
“你来可不是为了我的剑,是不是忘了什么?”容楼冲被谢玄重放回桌上的包裹和櫑具剑努了努嘴,提醒他道。
谢玄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不情不愿地把谢安要容楼扮作画中女子的模样,在款待桓温的宴席上舞剑待客的事说了出来。为怕容楼心理上过不去这个坎,他还特意宣扬了一下正始年间,以才秀知名于天下的玄学大师何晏,就喜欢身着妇人裙服,敷粉薰香,行于街市,供路人观赏。
“你的意思是,大庭广众之下扮成妇人,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喽?”容楼故意挤眉弄眼道。
知道忽悠不过去,谢玄很不自然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才讪讪继续道:“所幸士族出身的子弟里鲜有何晏这样癖好的,否则我们就要被百姓笑话到家了。”
“我是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你,”他夸张地哀叹一声,“为这事儿头疼了一晚上了,倒不如让我替你去算了。”
“如此甚好,正合我意。”容楼憋住笑道,“恐怕也正合你意吧。到时候再请谢尚书品评一下你扮得好不好。”
谢玄闻言,表情像被凌空抽了一鞭子,急忙道:“此前我穿女装的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叔叔!一点儿口风也不能漏!要不就害死我了。”
一句无意的玩笑话,他居然这么大反应,容楼倒是没想到,“那天在‘采桑苑’,你不是说扮女人不是想成为女人……”
谢玄丧气地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低下头,怅然道:“虽然我已经是大将军了,但很多时候,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别人看到会怎么想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