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得知?”谢玄愕然,嘴里差点儿能塞个鸡蛋进去。
发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居然令素来优游自若、面不改色的谢家宝树如此大惊小怪,王凝之立觉如同浑身上下每一块发痒的肉都被恰到好处地挠到一般舒爽,先前的不快立时被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了。
他拿捏作态,磨蹭着喝了好几口茶才道:“当然是孙道长说的。”
谢玄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模样,“那日孙道长具体说了些什么,恐怕王兄已然不记得了吧。”
“怎么可能?凭我的记性,不说一字不漏,也是……”王凝之不服气地话说到半截,方始明白过来,“幼度,你故意激我?”
谢玄冲他狡黠一笑,复端起茶盏,撅嘴轻轻吹了吹茶沫,浅饮一口,“那你说是不说?”
“嗨,以我的性子,被人激了怎可能不说?真有你的。”王凝之迫不及待道:“那日讨论到道法自然时,孙道长提到他的左护法受人蛊惑,擅自跑去蹚‘真言门’的浑水,争夺某件法器,结果不但丢了性命,还连累到扬州分坛的一众道友。孙道长说佛门的法器与道家原不相干,那个左护法修行多年,道行不可谓不深厚,可人呐,起了贪念,行事就有违‘道法自然’了,只落得如此下场,并向我感慨‘道法自然’对于修行之人是多么重要。我好奇之下问他那个法器是什么玩意儿,才得知是一张名为‘失魂’的琴。”
谢玄听罢凝神细思,既然孙恩主动以此为例向王凝之阐明道理,似乎没有撒谎的必要,但真若五斗米教的护法自说自话搞事情,身为教主的孙恩却只能后知后觉,则说明他们内部没形成有效的权力制约,充其量不过一个草台班子,反倒不足为虑了。
可是,五斗米教真的能不足为虑吗?
谢玄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窗外夜露已深,房内灯火摇曳。八架多枝石烛、四盏兽首陶灯,将整个厢房照得如同白昼,一览无余。
灯火点起来了,屋里难免就热了,王凝之的那件道袍也披不住了,早被除下来,乱七八糟地随手扔在一旁的矮桌上。
“我还奇怪一张琴而已,怎么就成了佛家的法器了?”王凝之刺刺不休道:“总而言之,听孙道长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不会再打失魂琴的主意了。他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
“担心?”谢玄斜挑眉目,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恐怕他还没有让我担心的本事。”
“你怎么一副瞧不起孙道长的样子?”王凝之皱眉蹙眼,显得很不满,“我倒是觉得只有他的五斗米教才能将道法发扬光大。”
“一个连下属行事都控制不了的人,能指望他把道法发扬光大吗?”谢玄不敢苟同。
“非也!”王凝之争辩道:“道家与佛家对人的看法不同。道家认为人性本善,应该追求自然和谐,而佛家则认为人性本恶,应该通过修行超越自身局限。孙道长正是秉承道家的看法,才对下属信任有加,不想他那个左护法早把道法修歪了。”
“王兄,你如此维护,莫不是中了孙恩的道法吧?”谢玄耻笑他,并在心里骂了句‘愚蠢’。
容楼一直悄不作声,只管听他二人你来我往。
“休要郢书燕说!……”王凝之有点儿光火,激烈地想找理由反驳下去,可脑袋仿佛有点儿发胀,梗塞似的,没能满足主人的需求。
谢玄等他憋词句等得发热,起身转去屏风后,正要脱下外袍以便自在点儿,就听得屋外有脚步声渐近而至,动作不由缓下来,手指在前襟处停住,同时侧耳倾听,脚步声中止在门外,继而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心知是赔罪的来了,无所谓地耸耸肩,手指一勾,继续脱下外袍,挂于钉在墙上的木橛上。
“三位公子,小七携姐姐阿贺前来赔罪了。”声音洋洋盈耳,直击人心,恍如在耳边轻述衷肠。
这声音在谢玄听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无法确定。
王凝之闻之面露喜色,‘腾’地站起身,“哈哈,肯定是‘惊喜’来了。快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红一绿,一矮一高,正是台上抚琴、跳舞的两位姑娘。
二人碎步而入,依旧蒙着面纱。
身材娇小的红衫女子盈盈一拜,柔声道:“小女子姓温,名唤小七。”
她就是台上抚琴的女子,只是这会儿空着手,没带琴,看得出是老鸨特意遣来的,也听得出在门口发笑和说话的就是她。倒是她身边的绿裙女子手里提着一个黑漆小木箱,也不知装的什么。
谢玄已转过屏风,来到前面。
温小七一指旁边的绿裙女子,“这是我阿姐,宇文贺。”说着,活泼泼的两只眼珠总往谢玄身上转悠。
谢玄看向二女,“你们不像亲姐妹。”
一个姓温,一个姓宇文;眼睛、发色、身材也分明一个是汉家女子,一个是胡人姑娘。
“嗯,结拜的。”温小七的眼睛一直在笑,“很多年的好姐妹了。”
“女人也能结拜?”王凝之讶异嗤笑。
“哪条王法规定只准男人结拜了吗?”温小七拉过阿姐,亲昵地拐起她的膀子。
宇文贺把小木箱放在地上,甩了甩手,一副慵慵懒懒的样子,歪着头打量屋里的三个男人,待拿眼光扫过一遍后,毫不掩饰地停留在了容楼的面上,没再挪开。
那种执著、好奇而又暧昧的目光让容楼极不自在,虽不至脸红,但被生生不息地盯着,感觉十分怪异,于是转过脸去面向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
淡金色的眉毛一挑,宇文贺不满地轻轻“嘶”了声,眼睛依旧盯着容楼的方向,身体微侧,俯在温小七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相熟的感觉?”温小七抱着宇文贺的一条膀子摇了摇,嘤咛笑道:“怎么可能,梦里还差不多。哈哈。”
转而,她冲容楼弯膝稍拜,“我阿姐说一看到公子就觉面善,有种相熟的感觉,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容楼看向小七,怀疑这是欢场女子行事的惯用伎俩,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叫我小楼就可以了。”
作为女子,她二人的眼神、言行都太过大胆、随意,不但不似‘采桑苑’常驻的艺伎,也与普通女子截然不同。
王凝之顿感一股新鲜劲儿直冲脑门,当即来了兴趣,插嘴道:“小七姑娘怎么不问我们呀?”
温小七于面纱下抿着嘴笑道:“王公子和谢公子鼎鼎大名,岂会不知?哪里还需要问。”
“哈,那还不速速揭下面纱,给我们一个惊喜?”王凝之催促道。
谢玄越看温小七越觉有异,也想瞧清楚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于是起身笑而附和道:“清音起处双袖举,春色尽头玉人归。二位姑娘想必姿容绝世,定是能给我们惊喜的。”
温小七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撇开宇文贺,绕着谢玄巡了一圈。由于身高差,为了更接近谢玄的脸,她踮起脚尖,微微扬起面孔,说话时吐出的气流轻轻吹起面纱,“‘惊喜’应当是既可‘惊’又能‘喜’。只有在想不到、猜不着并且感觉刺激的情况下,才能叫‘惊’。而‘喜’嘛,自然是能叫人开心、有趣、欢笑。”
“能让人‘惊’的面容,不是丑到不可想象,就是美到不可想象。如果是丑到不可想象,便没什么可‘喜’之处了。二位公子是此地的常客,何等美貌的女子不曾见识过?我们哪里来的自信,敢以容貌给二位公子‘惊喜’?” 她吃吃边笑边说着,一双杏眼流光异彩,牢牢锁死在谢玄身上。
一时之间,谢玄心跳加速,脸竟红了。他轻咳了声,安慰自己这太正常不过了,逛青楼,找姑娘,为的不就是这种荒唐又正常的感受吗。
“这么说来,定是有其他依仗了。”
“以容貌虽然不行,玩游戏却是可以。”温小七诱惑地冲谢玄动了动眉毛。
“什么游戏?”
“姑娘们最常做的事是什么?”温小七提示道。
“什么?”王凝之和谢玄对望一眼,显然都找不到重点,“这样的事也太多了吧。”
容楼也是一头雾水。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嘻嘻,当然是梳妆打扮啦。”温小七摇头晃脑,继续精灵古怪着。
“妆扮?”王凝之顿觉失望,“能装扮成什么样?装扮得再美也不稀罕,不过换身行头,改个装容,假模假式的。苑里姑娘们的这类花招耍得多了去了,我都看腻歪了,何来的惊喜?”
“王公子说的是,所以我们这个梳妆打扮的游戏主角呢……”温小七眉飞色舞,口若悬河道,“并非我们姐妹二人,而是要在三位公子中选取一位扮作佳丽。不知哪位公子有幸夺得花魁呢?”
“这……还真叫人意想不到啊。”谢玄先是皱了皱眉,心思一动,转又捂着嘴,边意味深长地笑,边看向容楼:“不得不承认,的确够惊喜。”
容楼回瞪他一眼,“你肯定是不怕的。”
王凝之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这个主意真好,比随便脱哪个衣服还要好玩。”说罢,他就打算主动请缨,毛遂自荐来一回。
温小七冲跃跃欲试的王凝之摆了摆手,“公平起见,抽签为准。谁抽到最短的那根签,就谁来扮佳丽。”
王凝之虽有失落,倒还配合得很。
之后,宇文贺把地上的小木箱放到矮几上打开,拿出一只小签盒,里面有长短不一的几根木签,让谢玄等三人各抽了一根。容楼本不欲参加,但见另二人落落大方,也不能显得小气,不成想就他抽到的签最短。
王凝之满脸遗憾地过来,仔细端详着容楼的脸,认真安慰他道:“你放心,我觉得你扮出来应该不会太难看。”
看容楼一脸哭笑不得的模样,谢玄强忍住笑,“你看,这不怨我,是上天注定的。”说着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等谢玄笑完,直起腰时,容楼反倒神色如常了,“既然要扮,就快点儿吧。”
宇文贺又从木箱中端出装着口脂、妆粉、石黛等化妆物件的妆奁,放置到南墙下的梳妆台上,转身等在一旁。
容楼也不扭捏,大马金刀地过去坐下来。
王凝之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干脆躺到胡床上,翘起二郎腿,等着看别人的笑话。
“是阿贺姑娘负责化妆吧?”谢玄凑上前,“最后一道‘画眉’让我来吧。”
“公子说笑了,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画眉?”宇文贺严肃地说道。她的声音低沉,听上去不是很年轻了。
“那是姑娘孤陋寡闻了。汉朝时的张敞为妻画眉,技艺娴熟,眉毛画得极美,连皇帝都赞不绝口,传为一段佳话。”
宇文贺纠正他道:“这位公子是个大男人,并非人妻。”
“这分明是歧视。”谢玄义正言辞道:“小楼是我的知音。张敞可以为妻画眉,谢玄就不能为知音画眉吗?”
不等宇文贺再说话,容楼已轩眉笑道:“当然不能!这是我的脸,又不是墙,岂能任由你乱涂乱画?”
谢玄死皮赖脸道:“算是我求你,就画一次,一次足亦!”
原本快要躺平的王凝之听见他们这边热闹得很,又一骨碌爬起来,跑了过来。听谢玄要拿人当墙画,他也不甘人后,要求分一边的眉毛给他。
容楼只能长叹一声,“拜托你们不要再消遣我了。”又催宇文贺快些下手,速战速决。
宇文贺一边仔细把化妆用的物件一样样从妆奁中取出,在台子上摆放妥当,“小楼公子,想怎么化?”
容楼啥也不懂,人在砧板上,“全凭姑娘作主吧。”
谢玄不甘寂寞地手负身后,一面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面悠悠道:“‘桃花妆’娇俏,‘酒晕妆’妩媚,‘飞霞妆’清丽,哪种好呢?到底哪种更适合小楼呢?”
宇文贺听闻,心想今日算是遇到行家了。口中道:“谢公子身为大将军,居然还能对妆容有如此研究,难得难得。”
“过奖过奖。不如我们同舟共济,一起来琢磨琢磨小楼的妆该如何化,可好?”
他这会儿的心思都放在容楼适合哪种妆容上了。
宇文贺对着容楼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口中道:“如此甚好。”
“想琢磨就往你自己脸上招呼去。”容楼嘱咐宇文贺道:“姑娘不用理他,随便选一个,化上便成了。”
宇文贺却一本正经道:“化妆本是个精细活儿,哪能随便。谢公子说的没错,我也正在想哪种妆容适合公子你。”
她做事从来都是一板一眼。
容楼被他们俩随机的一唱一和弄得烦闷不已,“哪种都不适合。哪有男人适合女妆的。”
谢玄思索片刻,道:“我觉得‘飞霞妆’好。小楼眼中凌厉之气太盛,眼角最好以花钿处理一下,否则被他飞一眼,怕有被瞪死的风险。”
温小七也补充道:“他皮肤不白,要多费不少妆粉。”
王凝之不甘人后,以观赏的目光打量着容楼,“嗯”了一声,道:“他头发还算乌黑柔顺,打理一下应该不错。”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一句,对容楼评头论足,仿佛在这件事上遇到了百年难得的知己一般。
容楼感觉自己像只猴儿,索性不闻不问,闭上双眼全当养神,一张脸随他们摆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