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楼心里泛起了嘀咕,要不要把凤凰石暂且留下来呢?总觉得有点儿舍不得。葛小仙翁为了‘研究研究’就拿雷劈它,这个帛大师说它是佛家神器,不会也想用什么怪法子来‘研究研究’吧?他下意识地往谢安和谢玄那儿看了一眼,总算放心不少。毕竟东西在谢府里,而且连雷法都劈不坏,倒没什么可担忧的,只要明天能还回来就成。于是,他点了点头,把‘凤凰石’交给了帛大师。
“本来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帛大师看向谢安,感叹道:“但还是不必了。你是开了‘天眼’的人,应该瞧得很清楚了。”
谢安也在看他,目光似是穿透过他,望见了不可逾越的、悲伤的宿命,皱眉苦笑道:“可我现在并不想瞧清楚。”
莫非他从帛大师身上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什么?
帛大师坦然道:“此生能遇上你这样想法多变,叫我算不透的人,真好。”他缓步走向谢安,伸出了右手,道:“能为你开‘天眼’实在是我的荣耀。”
谢安也进前几步,伸出右手与帛大师的手握了握,道:“能与你交友一场,谢某三生有幸。”
“真想和你下最后一盘棋啊......”帛大师似有遗憾地轻叹了一声。
谢安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说起来棋如人生,棋之将死,遇劫则生,有一种三劫循环,环环相扣,非生非死,颇为有趣,不知大师可曾了解?”
他似乎特别想提起帛大师的某种兴趣或渴望。
帛大师轻轻笑道:“倒是不曾,不过佛家的一个大劫便是十二亿七千九百八十四万年,纵使没有什么循环劫,只消一个半个,那漫长的岁月,只怕让人想想也挺绝望呢。”
谢安不置可否,摇头道:“那不说劫争,这围棋中还有一种长生形,可算是非生非死非劫持,大师可曾知晓?”
他锲而不舍着。
帛大师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亮,但再看时却似乎只是一种错觉,他低垂双目,喃喃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然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人生万象,不过刹那生灭,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谢尚书还是着相了。”
“你就不能……唉算了。”谢安欷歔叹息一声,道:“我突然有些后悔带凤凰来见你了。”
容楼听在耳中,颇不明白,他口中的‘凤凰’是指什么?是自己?还是指自己的那块‘凤凰石’?
帛大师笑道:“谢尚书这是犯了‘痴’毒了!一切因缘而起,因念而生,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竿木随身,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方得正果。今日我也累了,只好请你和这两位小友一起回去吧。还恕老僧不远送了。”话音刚落,他便拿着‘凤凰石’转身向禅房而去。
主人既下了逐客令,三人不便再多叨扰,默然无语地走出斋园。路上,谢玄疑云满腹地问谢安刚才说‘后悔带凤凰来’里的‘凤凰’是谁?这句话又什么意思?也算是帮容楼把一肚子疑团里的某一个给问出来了。可惜谢安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不打算回答。
容楼走路时指尖摩擦到衣袂,刮掉了几个水泡,轻微的疼痛使他低头看了看手,喃喃道:“居然真的烫伤了……为什么会这样?”
谢安停下脚步,“小楼,你还是想不通吗?”
谢玄、容楼随之也在这条让人联想到返璞归真的鹅卵石小路上停下了脚步。
谢玄道:“我也想不通。”
谢安淡淡道:“我知道为什么。”
另二人当即专注向谢安,等待他的答案。
“其实,令小楼被烫伤的正是他自己的力量。”
容楼心里啼笑皆非,暗道我又不是开水怎么可能烫伤自己?
谢玄也是满脸的惊讶。
谢安继续道:“十多年来,我从未问过帛大师是什么人,从何处来,为什么来,有着怎样的过去,但我猜得到他是来自西域的、非常著名的高僧。西域有一种‘催眠术’,你们听说过吗?”
二人只能愣头呆脑地摇头。
“汉书典籍中对此有过记载,我是直到今日才亲眼得见此术。”
容楼不可置信道:“是帛大师对我施展了这种‘催眠术’?”
谢安道:“应该是类似‘催眠术’的幻术,可能他修为极深,是以效果比起普通的催眠术强了不知多少倍。在禅房的时候,帛大师就以某种我们没能察觉到的方式,对你使用了催眠术,令你百分百地‘相信’了他说的话。当你的手入水前,他又以‘小心烫手’给予明确的暗示,使你以为那缸水原本就如同沸水般滚烫,所以你就被自己的力量烫伤了。”
“只因为我‘相信’了,所以我就被自己烫伤了?”容楼难以说服自己,“可是我明明瞧见缸里是养鱼的凉水,又怎么可能相信水是滚烫的呢?”
谢安露出深思地神情,摇了摇头道:“你瞧见的并不是你‘相信’的,而是你以为相信的。”
“我以为相信的?......”容楼越发想不明白了,和帛大师、谢安这样的人站得越近,感觉的距离却越遥远。
谢安道:“虽然你的‘有意识’告诉你那是凉水,可帛大师却让你的‘无意识’相信了那是沸水。‘无意识’远比‘有意识’执着得多。”
“可我不这么认为。”容楼百思不得其解,想得头疼,返身就要向斋园内去。谢玄一把拉住他,道:“怎么?”
容楼道:“还没弄明白就走,我不甘心。我要再去向大师问清楚。”
谢玄表示也有同样的疑惑,想跟着一起去。
“不可。不急在这一时。”谢安断然阻止他们道:“大师太累了,而且小楼和大师已有明日之约,有什么想弄明白的都等到明天吧。”
另二人不好违背谢安的意思,心有不甘地回去了,但约好明日早点儿一同前来拜会帛大师。
次日,一大早,容楼和谢玄在初夏淡淡的雾气里来到斋园,小院的门敞开着,笼里的小鸡大鹅都没醒,一切还是静悄悄的,雾气里的一草一木,包括面前的禅房都不像昨天那样现实了,全掩藏起细节,保守着秘密,给人一种如置梦幻的感觉。
禅房的门是虚掩上的。谢玄隔着门,低声道:“大师,还没起吗?我们又来了。”
里面一片安静,好一会儿也不见回应。倒是骤然而起的鸡鸣鹅叫声,吓了二人一大跳。
容楼觉出有异,抢上去朗声道:“大师昨日的话,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通,似有梗骨,吞吐不得,还望大师能再指教一二。”言毕,抬手推开了门。
流动的雾气从门口袭袭飘进小屋内,里面一如昨日般整洁,应该说是更整洁了,显得纤尘不染。同样的一张桌子上,昨日来时摆满了茶壶、茶杯,此刻早没了踪迹,干净得有些寂寞。
桌子正中央放着容楼的那块‘凤凰石’,与之前不同的是,正散发出红得如同烙铁一样的光芒。桌角处还并排摆着两本书册。
帛大师很自然地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双目微闭,似在凝神想着什么,手上多了一串佛珠。他只随便这么一坐,便有一种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神佛气度。
谢玄、容楼都怔住了。
帛大师还没睡醒吗?
哪有在椅子上睡一宿的道理?
“大师......?”谢玄小心地上前探问道。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容楼见状,无暇在意‘凤凰石’的变化,暗道‘不妥’,上前轻轻推了一把帛大师,只觉触手僵硬,又稍试鼻息,顿时面色骇然道:“这,这......帛大师居然死了......”
谢玄听言脸色剧变,“啊”了一声,“怎么可能!?”忙伸手去搭帛大师的脉搏。少顷,他撒开手,难以相信道:“居然真的‘圆寂’了。”他一边疾步向屋外奔去,一边叮嘱道:“在这里守着,我去叫叔父来!”
看着面前的帛大师,容楼有的是万分惊讶,却没有多少悲伤,必竟只有一面之交,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而且,在他看来,帛大师的年岁怎么也有**十了,早活得赚到头加拐弯了,绝对是喜丧中的喜丧,根本没有任何悲伤的必要。当然,不悲伤不代表容易接受。容楼定定地瞧着帛大师的尸身好一阵子,虽然确定他已经死得凉透了,却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知怎么,他就是有一种被这个老和尚摆了一道,彻底愚弄的感觉,仿佛对方是故意选在这样的时候死掉,以便丢下一堆未解之迷给自己的。
他侧身移开几步,因为就剩一个人了,便随心所欲地打量起这间既不能说熟悉,又不能算陌生的小禅屋。这会儿太阳出来了,日光透窗喷射进来万道金芒,把雾给照没了,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没有了活着的帛大师,这间小屋须臾之间变得那么普通,再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的神秘感了。
他看了几眼那块由于正放射着强烈红光,而变得陌生的‘凤凰石’。客观的说,它应该是这间小屋里最有存在感的东西了,不容人忽视。但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管怎么变化,都是那么熟悉,所以容楼还是轻易忽视掉了,转把目光落到了那两本书册上。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起来。封页上没有书名,里面全是手抄的各种弯弯曲曲、形态各异的文字。容楼抬头又瞧了眼大梁上译为“明镜”的梵文,它们的字形和眼前的手抄颇为相似,想必书中的文字就是他看不懂的梵文了。既然看不懂,他便放下手中的书,又拿起旁边的另一本翻开。
粗略看时,容楼愣了愣。这一本应该算是笔记,除了前几页有部分文字,后面居然全是空白。好在并非梵文,很容易便能看懂。只是,当容楼仔细看过后,不禁目呆口咂。
上面写的是:
“自古以来西域就有密传,世间隐匿有佛家上古五大神器,分别为:有常鼎、水月镜、千秋印、失魂琴和凤凰石。既为神器,自有灵性,相生相克,各为妙用,唯有缘者能得之。若能聚齐五大神器于一处,可布下旷世奇阵,更有夺天地造化之神通,敛日月精华之奇效。一旦阵成,神力便失,神器再次分散隐匿于世。
五大奇阵可逆天而行,显无上神通,解世间不能解之困,达人心不能达之境。
以‘有常鼎’为主器,可布下‘大治之阵’,则天下大治,四海归一,百姓富足。(注:布阵之人呢?是肉身成佛,还是白日飞升?)
以‘水月镜’为主器,可布下‘换心之阵’,令布阵之人忘记不愿记起的以往种种,重获新生。
以‘千秋印’为主器,可布下“九五之阵’,令布阵之人权倾苍生,统一天下。
以‘失魂琴’为主器,可布下“大乱之阵’,此阵一成,天下苍生莫不生灵涂炭。
若以‘凤凰石’……”
到了“凤凰石”时便戛然而至,再无片块墨迹,很明显是没有写完停在这里了。
容楼放下笔记,愕然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他先盯着耀得人眼睛发花的‘凤凰石’看了半晌,又伸手隔着衣袍抚了抚怀中的“水月镜”。
接着,他想起了见善大师曾经告诉他说,卜问寺的镇寺圆鼎便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又想起了鸠莫罗门下弟子曾想抢夺‘有常鼎’,还夜闯燕国皇宫盗取燕国玉玺。燕国的玉玺又唤作‘千秋印’。他还想起谢玄的那张不能弹的‘失魂琴’。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蓦然之间,如果真有上古五大神器,那么这些事情似乎都能说得圆了,但是一切又似乎全变得玄幻莫测起来。
佛家的上古五大神器,是否真如笔记上记载得那般神奇?
五大奇阵是否真的存在?
若真如这上面所写的,那五大神器具体有什么异能?
五大奇阵又该如何布阵?
更多的疑问接踵而来。
写笔记的人应该就是帛大师,他知晓吗?
容楼转身不解地再次瞧向帛大师的尸身,只恨不能他死而复生,开口说个清楚明白。这两本书册既在小禅屋中,就极有可能是帛大师亲手写的。而昨天来时并未瞧见它们,可见是帛大师刻意取出来放置于桌上给今天约好要来的人——也就是容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