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大师面向容楼,举手指向头顶上方的大梁,那里挂着一副字。
“你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
容楼抬头望去,见是几个弯弯曲曲肥虫样儿的不知什么文字,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是梵文,意思是‘明镜’。”
‘明镜’,容楼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问道:“把这两个字挂起来,是有什么深意吗?”
帛大师道:“镜子能做什么?不过是照见自己。‘明镜’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看清楚自己。”
容楼木然点了点头,转瞬若有所悟,“大师的意思是,那位朋友想要成佛,其实是没有自知之明吗?”
帛大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容道:“你是‘相信’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在这方面,我的那位朋友也不遑多让,同样相信成佛在他,恐怕我也不能说他就一定不行。但是,我也有‘相信’的。我相信他没有自知之明,如不迷途知返,不但难成正果,原本的修行也会大为折损,甚至堕入魔道。善哉,善哉。”
帛大师虽是僧人,可说话做事并不拘泥于僧侣的规矩礼仪,这还是今日他第一次打起佛号,倒是没显得多突兀。
对于那位想要成为新佛的高僧,谢安很想有所了解,于是插进话来道:“对于‘新佛即将出世’的预言,我也略有耳闻,不管是不是真的,佛中的‘即将’一词虚无缥缈,隐寓深远,说近在眼前也可,说亿万年之后也不为过。大师的那位朋友委实太过执着了些。”
“求不得,放不下,执念尚在,如何成佛?”帛大师无限遗憾道:“当时,我告戒他,想要成佛即不能成佛。成佛要‘无欲’,而想要成佛已变成了他的强烈**,长此以往不过南辕北辙罢了。”
谢安微微颔首道:“听大师赞他精通佛学,可如此简单直接的禅理,他竟然不明白吗?”
帛大师微微阖目,轻笑道:“当日,他反问我说,照这样看,我们日日苦修为的就是克制人世间的**,也就是‘想要无欲’,可我欲无欲,无欲即欲,难道苦修就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我欲无欲,无欲即欲。’短短八个字,却蕴藏了太多的含义。谢安、谢玄和容楼三人心中默念,各自思忖了一番,一时无语。
还是帛大师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叹息道:“当日他如此反问我时,我也无言以对。直到今日,我仍旧不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嘿嘿,‘我欲无欲,无欲即欲’。要想修成正果,却偏偏要走这样自相矛盾的一条道路。可我相信,道路就藏在这貌似完全不可能的矛盾之中,真正的成佛之道,可能就在有欲无欲之间吧。”
谢安听得仿佛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引得人想要深入了解,却又无从着眼,于是慢悠悠地点头道:“大师可否说得再清楚一些呢?”
帛大师捻起胡须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任何人都没法说清楚自己一知半解的事物。老僧守着这身臭皮囊如何能说得清成佛之道呢?其实,就算佛祖悟道之时,也不过拈花一笑,唯有自知而已。不但成佛如此,天下间万事万物又有哪一件不是如此呢?也许一切本就在有意无意之间吧。”
边听边思考着的谢玄似有所悟,目光闪动间跨前一步,赞道:“帛大师的见识当真已跨越佛、道、儒三教!”
帛大师冲他一笑,“是求道修真,还是肉身成佛,不过说法不同,‘大道’都有相通之处。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灵魂。其实,就算有一天,‘佛’、‘道’、‘儒’三教合一了,我也不会太过惊讶。”
听得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容楼只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可一旦想要抓住那些若隐若现的头绪,却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就好像心底很深的某处痒得难受,恨不得能伸进手去挠上几下才觉痛快。这种感觉很不好,令他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他突兀道:“绕来绕去说这么多,没什么意思。以大师的眼界,你的那位没有自知之明的朋友,到底尚有机会成佛,还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他想事情倾向于简单、直接,对复杂而玄妙的理论向来有一种源自本能的排斥。这并非是他愚钝,想不明白,才不愿去想,而恰恰相反,是他太过聪慧,因而选择性地抛却了不必要且浪费精力的思考。这种反应是一种自我保护,经历过太多痛苦的人若是沉溺思考,就只能淹死在自我意识的痛苦里,很难有行动力,那便很难活了。
帛大师的脸上显出些许惋惜之色,“我动摇不了他所相信的,就像他改变不了我所相信的一样。若非他太执着于外念,以致于没可能达到内不执于空,外不执于物,无所住而能生其心的境界,我也不敢断言他能不能成佛。”
听上去,他已经认定他的那位朋友成不了佛了。
此时,谢玄已沉浸于先前帛大师的话里,不由自主地揣摩思考着,以致于容楼后面说的全充耳不闻。
他想到了自己的剑法。
‘剑道之巅峰,便是无剑。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越是想走上巅峰反而越放不下剑。也许可以放下手中的剑,却绝对放不下心中的剑。越想放下心中的剑,就越惦记着要放下那把剑,也就越在意那把剑。这就好像越是和自己说不紧张,反而会越紧张一样。这和想要成佛则难以成佛确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走上剑道的巅峰之路,也是在有剑无剑之间才对。’
须臾,谢玄在心中对剑道看得仿佛更清楚了。他又想:是了,至道就藏在‘有意无意之间’, 就算悟得到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只能作拈花一笑。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剑道似乎又将有所精进,只是还差最后的一个‘壳’没能突破。此时际,站在这间小禅房中的他,恨不能立刻跑去没人的地方自顾自地比划两下,来看看自己究竟悟到了什么。
“听说前一阵子,你在茅山上治伤?”帛大师冲容楼的方向迈前一步,眼神中蕴意颇深,“想必看见那道红光了吧,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哦,那是葛小仙翁拿了我的凤凰石去研究,用雷法劈出来的。”容楼没想瞒他,反正对于这件事,谢玄比自己还知情,想瞒也瞒不住。
“雷法劈出来的?!”帛大师刹时瞠目乍舌,“拿道家的法术劈佛家的神器?!”他哪里想得到葛小仙翁能做出如此荒唐、疯狂的行为,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谢安也是惊愕不已,因为这还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在帛大师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谢玄也吃惊地看向容楼。
容楼讶道:“佛家神器?”
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的‘凤凰石’怎么可能是佛家神器?
“当然是佛家神器。”帛大师已恢复了慈祥的面容,笑了笑道:“若非神器,怎能有那惊天动地的神威?只是不知小友能否借与我一阅?”
容楼点了点头,慌忙探手入怀,摸索着想把凤凰石掏出来,手忙脚乱间,系着凤凰石的丝绦缠住了‘水月镜’,略一用力,竟连‘水月镜’也一并拽了出来。
帛大师的眼中异光闪现,只一瞬便回复了常态。
容楼解开丝绦,左手拿着‘水月镜’,右手将发出幽幽红光的‘凤凰石’递了过去。
帛大师接过,翻来覆去地瞧了好一阵后还给容楼,同时道:“那面‘水月镜’可否也借给我看一下?”
听他居然叫得出‘水月镜’,容楼大感迷惑,不过还是点头应下,接过‘凤凰石’,又将‘水月镜’递给他。
帛大师细细看过后还给容楼,口中连声感叹,频频摇头。三人疑思不已,不晓得他是何用意,全眼巴巴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详尽说明。
帛大师口中念了一句佛号,只道:“果然我最终还是见到它们了。”
容楼憋不住了,问道:“这两件东西到底有什么明堂,大师可否明白告之?”
“眼下机缘未到,等到了,自会让你知道的。”帛大师嘱咐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妥善保管好。尤其那块‘凤凰石’,它是因为你才被点亮的,可以说为因你而获得新生。今日你给他一次新生的机会,未来他或许也能给你一次新生的机会。交于旁人手中没什么用处,可于你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渡劫圣物,以后若是遇‘劫’便要依仗它了。”
容楼听不懂,满腹狐疑地问:“什么是‘劫’?”
帛大师双手合什,道:“‘劫’是我们佛家所说的‘劫波’。对于某一个人来说,就是命里注定的‘坎’或‘灾难’。如果能安然渡过便可一世幸福圆满,若渡不过去则只能终身陷于‘劫’中,无法善了。
人的‘劫’分两种,一种是‘身劫’,一种是‘心劫’。佛家以为,身体上的痛苦总是抵不过心里的孽障,所以‘身劫’易渡,‘心劫’难过。”
他这么一说,容楼理解了不少,不禁又问:“大师以为我的‘劫’是‘身劫’,还是‘心劫’?”
帛大师的笑容透着不能言喻的悲哀,“你相信自己,那么是什么‘劫’,就取决于你了。”
这话云里雾里,容楼听得直皱眉。
帛大师轻叹一声,又道:“你记着,若是遇上‘心劫’,纵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说到这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若能听得进去便最好,若是不能,也是命数。”
一旁的谢玄突然间想起了来此的目的,以及容楼那被葛洪笃言无法恢复的内功。他忙问道:“大师,我这位朋友的内功,还有机会恢复吗?他被无量宝焰指所伤后,就再没法动用内功了。”
“被无量宝焰指所伤?”帛大师转头看向谢玄,一本正经道:“他有伤吗?为什么我没有看出来?”
谢玄出乎意料地“哎?”了一声,心道这老和尚莫非是活得太久,所以老糊涂了吗?口中道:“刚才你不是说看见他中了‘无量宝焰指’之伤吗?”
帛大师更正他道:“谢将军,我只说过看见了‘无量宝焰指’的威力。”
谢玄和容楼以莫名其妙的目光对视了一眼。谢安倒是神态自若地找了个座位坐下,喝起茶来,完全置身事外。
容楼迟疑了一下,道:“大师,我的确中了无量宝焰指,伤了心脉,葛小仙翁以金丹保了我的命,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办法动用内力。”
帛大师却似没有听见,突然哈哈大笑了一阵。笑毕,他指着地上的蒲团道:“这里有个蒲团,是吗?”
容楼不知其意,只能点头茫然道:“是。”
帛大师转过身,走到蒲团边,道:“闭上眼睛。”
容楼虽然怀疑他装神弄鬼,还是依言闭了眼。
隔了一会儿,似乎有轻微的破风之声。接着,帛大师的声音响起:“蒲团还在吗?”
容楼心想蒲团刚才就在那儿,难道一会儿就能给你变没了?于是答道:“在。”
帛大师却道:“你看得见它吗?”
容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闭着眼睛当然看不见,不过它刚才就在那里。”
“那你睁开眼睛再看看。”
容楼睁开眼睛,只见那个蒲团已在他面前被撕成无数碎片,部分飘散在空中,部分掉落在地上,而谢玄正手握出鞘的‘芙蓉剑’,一脸尴尬地瞧着自己。
容楼瞪着谢玄,愣住了,“你......”
谢玄苦笑着打断他,“别问我为什么。是大师适才以‘秘遁传音’之术命令我这么做的。”转而,他又钦佩地看向帛大师,暗叹自己居然从不知府里藏着一位武学高人。连谢安的脸上也微显惊容。
‘秘遁传音’乃一门奇功,练就之人能在几里之外将声音传入别人的耳鼓,或与人交谈,或向搏杀中的弟子、同门传授机宜。别人只能看见传音之人的嘴唇微微开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帛大师抚了抚长眉,对容楼道:“你看现在蒲团还在吗?”
容楼眉头深锁,面色微愠,道:“大师何故戏弄于我?”
帛大师笑道:“我并非戏弄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些道理。我早说过,那块‘凤凰石’是你渡劫的圣物,无量宝焰指虽然厉害,但最多只能算是你的某种‘身劫’。所以这伤,你认为有便是‘有’,你认为无便是‘无’。”
容楼摇头,苦恼道:“大师的话太过玄妙,孰在下才疏学浅不能领会。但自我受伤之后,一旦强运真气便会心脉剧痛,不能动用内力;吃过了小仙翁的金丹后,确实好转很多,心脉不会再剧痛了,只是也没法子强运真气了,这些全是毫无疑问的真实。”
帛大师浅浅笑了笑,“真实?什么是‘真实’?”他以有些混沌的眼眸直视着容楼的双眼好一会儿,才一边兀自迈步走出小屋,一边道:“且随我来。”
容楼听言撩袍跟了出去。谢玄还剑入鞘,谢安没有说话,一前一后也走出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