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是取舍,爱情是聚散,生死是来去,”帛大师的笑淡薄而温厚,“欲念则是执着。但是,只要看开了,一切都是无常。谢尚书还没能看开吧?”
“我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谢安似笑非笑地望向这位早已被他猜到了身份,却没有点破的老友。
二十多年了,这位老友说话还是句句俯览众生,字字不离禅机,都不会觉得累的吗?似他这般肉身受困红尘,精神逾越三界,所思所想均已超脱了‘人’的范畴的高僧,难道不会因为被束缚在‘人’的肉身里而感受到痛苦吗?想到老友可能只有成佛这一条路径才得脱离苦海,谢安心下轻笑。
“道家曰,道法自然。佛门说,法从因缘。此乃殊途同归。看来你虽然还没能看开,却已经可以不被所扰了,很好很好。”帛大师的眼睛像是在看谢安,又像是在看花草树木、小鸡大鹅。
“不被所扰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谢安看着面前这张五官普通到仿佛只要躲进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和尚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脸,不由自主地想努力从上面寻觅到哪怕一丝痛苦的迹像,却除了越看越觉陌生外,就只剩下平淡了。
“什么法子,方便说吗?”帛大师随口问道。
其实答案于他没有任何意义,问一句只为表达礼貌。修行到他这个年纪、这等境界,世间芸芸众生,包括他自己,除了生死就是空相,俗世中已没有值得他追寻的答案了。
“念由心生,亦由心灭,他的心已被我所乱。”谢安天高云淡般道。
帛大师向来是无所谓知不知,谢安也无所谓说不说,听起来他二人间讨论的、开解的应该是某件事、某个观点,但交流的方式却是放之诸事皆可行的精神意象。
帛大师双掌合什,口中念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你这法子听起来不错。”
谢安微微一笑,道:“若非上天适时地送来了一位贵客,我又如何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帛大师将目光移向院子里那棵直直戳往天际的银杏树的枝头,一只布谷鸟正在那里‘啾啾’叫着梳理羽毛。他轻叹一声,“都说天意不可违,但参透天意,就能顺势而为了吗?”说完起身取来棋具,道:“择日不如撞日,谢尚书既已来了,就请再给贫僧一次赢你的机会吧。”
“好。”
惯性是一种信念,是很强大的力量,所以谢安不信自己会输。
帛大师一边摆放棋盘,一边淡淡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也许我们下不了多少盘棋了。”
谢安轩眉而笑,“棋如人生,渐磨渐旧;人生如棋,常走常新,只需专注眼前的这盘棋就足够了。”
专注喜欢的事,抛却外物的忧,方寸之间求的不是输赢,而是片刻的自由。
二人面上平静恬淡,不动声色。
这一局,帛大师还是输了。
谢安离开的时候,哈哈大笑着告诉帛大师,他算了算日子,谢家的好儿郎就要回来了。帛大师不晓得他如此开心,真是为了他的那位好儿郎——北府军的谢将军就要从茅山上回来了,还是因为他又在自己这里当了一回‘常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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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和容楼从茅山回到依旧繁华的建康时已经入夏了,城里飘着如丝小雨,被凉风吹扑到脸上,痒痒的像毛毛虫在爬。不知是金丹的疗效,还是容楼本身的恢复能力强,下山时他的左臂已活动自如,与常人无异。虽然葛小仙翁不告而取,拿了他的‘凤凰石’以雷法炮制,但总算完璧归赵,容楼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二人回来谢府后,谢玄第一时间去向谢安回禀及请安了。容楼去到客房整理先前暂存的物件,并心情复杂地等待谢安的召见。
没有让他等太久,如愿以偿的敲门声响起。
容楼冲过去打开门,是谢玄。
不等谢玄开口,容楼抢先问道:“是不是谢尚书叫我去?”
谢玄点点头,道:“他在书房等......”‘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容楼一个侧身让过他,健步如飞地跑出去了,身后传来谢玄的叨念:“急则有失,你慢点儿。”
一路来到谢安的书房门前,容楼收势站定。面前隔着一扇门,他那只伸出去想敲门却又收回来的手,显示出内心的重重矛盾。将两只手垂于身侧,紧紧攥成拳头,他能感觉到手心里一片黏腻,但不是因为热。站在这扇门外,刚才迫不及待的情绪就像春天的花到了冬天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安和犹豫不定。
一时间,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了。他能猜得到谢安承诺告诉自己的,必是和自己的身世相关,恐怕也同桓温相关。可不知道还不是活到了现在?知道了能怎样?身世是过去。过去会影响现在和未来吗?如果不会,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又何必执着费神。如果会,是好,还是糟?如果是糟,是不是不知道反而更好?
容楼不自觉地皱紧起眉头,讨厌起自己来。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明知道有可能选错,也还是会去选择,否则不甘心。
心意已决,不容后悔,“吱呀”一声,他直接抬手推开门,大步踏入。
一袭月白长衫的谢安面朝窗户,背向房门卓然而立,似乎正在凝神细思着什么。斜风夹着细雨从打开的窗外闯进来,凉飕飕的。
迈过门槛时,容楼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敲门了。照常理,他是客人兼晚辈,应该敲门通报,在得到主人的准许后方可入内。于是他返身打算退出门外,重新敲门再进来,但谢安已回过头来,道:“不必拘礼,我一直在等你。”
容楼行了一礼,垂首道:“还请谢尚书恕我鲁莽之罪。”
“年轻人能知错,实属难得。”谢安笑而宽慰道:“不妨事。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惴惴不安之下细节有失乃人之常情。”
“多谢谢尚书体恤。”
谢安摇头道:“该说‘多谢’的人是我。你去替我送信,实是帮了大忙,却害你因此伤上加伤,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转而,他又道:“不过,‘大医小仙翁’总算不负所望,保住了你的性命,我也算兑现了承诺。”
容楼踌躇了片刻,终于说出了想问的话:“现在,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吗?”
“不急,我有件东西送给你。”见容楼迷惑不解,谢安也不解释,指了指身后的案桌,“东西就在那儿,你自己去看吧。”
说完,他把窗子关上了,书房里顿时没有了风。
容楼缓步上前,瞧见桌上放着一根宽约两尺的纸画卷轴。他伫立良久,身体凝固般一动不动,只心神不宁地望着那根卷轴,仿佛对他而言,那是某种不可碰触的禁忌。
“画的什么?”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表情木愣愣的。
谢安的声音很低沉,很柔和,“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容楼这才笨拙而小心翼翼地行动起来,将卷轴拿起,于案桌上徐徐展开。
这是一副长约三尺的工笔人物画像,画上的那位身着彩裙、回首顾盼、凝眸巧笑的女子手执长剑,刺出的剑尖上正挑落一朵桃花。那女子美得像雨水,润物细无声地侵入人心。
这副画简直和桓温卧房里的那副一模一样。
书房里阒然无声,针落可闻。
容楼注视着画中女子,在这样静谧的时刻,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同时嫌弃它太吵了。
“叭嗒”一声响,一滴水样的东西落在了画面上,把容楼吓了一跳。他惟恐画被弄花,慌忙伸出右手抚上画卷,小心地擦拭了几下。但紧接着,又有几滴同样的东西,掉落在他覆着画面的手背上。他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觉出脸上有些异样,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颊,居然已是泪流满面,可他并没有觉得悲伤呀。
容楼不可置信地望向谢安,似乎向他询求帮助,想知道自己如此反常的缘由。
这是谢安的意料之中,却是容楼的意料之外。
谢安面露怜悯之色,张口想要加以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到这时,容楼终于懵懂地意识到,这画中的女子极可能是他的至亲,而且也极可能已不在人世,因此他才会本能地、不知不觉地潸然泪下。
以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他转向谢安,有几分不确定地想:她就是我的阿娘吗?话到嘴边,还是觉得不妥,于是问道:“她......是谁?”
很显然,他期待能从谢安这里得到答案。
“可惜我无法断言。”谢安摇头沉声,叹了口气道:“对她,我并不熟识。”
容楼满脸疑容,大惑不解。
“画画的人,是桓温。”谢安道。
“是他?”
谢安点了点头,看向容楼的目光十分柔和,似乎有一种能使人安定的力量:“多年前,我在桓温帐下任司马,曾经见到过真迹。送给你的这副,是我凭记忆临摹的副本。”
他也来到桌边,拿食指点了点画卷,“你和她十分相像,所以初次见面时,我便料定她十有**是你的亲人。”
“她......和桓温,什么关系?”容楼茫然若失道。
谢安告诉他桓温少时曾拜在‘天师道’门下,当时某位富户人家的小姐因体弱多病也被家人送去修习以强身健体,成了桓温的小师妹。他二人一见倾心,学文习武,青梅竹马,其间耳鬓厮磨,缱绻旖旎,互诉衷情。可后来,桓温为着志向和成就,不得不娶南康公主为正妻,为享齐人之福,他也想纳小师妹为妾,却不想那家小姐心高气傲,抵死不愿,和桓温割发断情,之后孤身一人远赴北地。谢安认为这画中女子就是桓温的小师妹,也极可能是容楼的至亲。
接着,他话锋一转,“只不过,桓温一直未能断情,心里仍想着他的那个小师妹。”
以洞悉一切的目光望向画中女子,谢安悠悠道:“能扰乱桓公心神的,一定是她了。”
说话间,他的伸手滑向画的右下角,自顾自道:“桓温的隶书工整,‘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也不知我临摹得像是不像。”
这张工笔画的右下角题有一首词,只是字迹较小,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得到。
“
剑锋过,桃花落,月下拟把归期说。
朱弦断,明镜缺。
一度悱恻,多年离索。
掇、掇、掇!
山盟旧,人怨怼,谁似浮云知进退。
斗酒会,汉宫水。
锦书犹在,情坚难托。
躲、躲、躲!
”
谢安长叹数声后道:“人这一辈子,逃不过‘欲念’二字,桓公也是一样啊,所以才放不下小师妹。其实,一江春水一江涛,一山更比一山高。人总有达不到的目标、得不到的人。有得有失,自古难全,失去和得到未尝不是一种平衡,谁想打破这样的平衡,就注定会痛苦。只有真的放下了,才能心安,心安即归处。”
说到此处,他转头观察了一下容楼的反应,见其依旧一脸如堕烟海,恍惚地瞧着那画中女子,也不知神游何处,暗想: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倒挺惹人心疼的,不知我刚才说的许多话,他听进去多少。
他轻轻地拍了拍容楼的肩,像是要唤醒他却又怕吓到他一样。
“她……姓甚名谁,还在人世吗?”容楼回过神来,问道。
“我已经派人去仔细打听了,估计要过些日子才有消息。”谢安道。
容楼的面色悲喜不定,又以手轻拭画中女子的面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闻到了从来没有存在记忆中过的娘亲的味道。
“我看你现在还是一个人静一静为好,不如先回去吧。另外,我有个朋友也想见一见你。对你来说,能和他这样的人见上一面,肯定收益良多。隔几日,你便随我去见他,可好?”
容楼默然点了点头,将桌上的画细细卷好,紧紧地摁在胸前,低着头缓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