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下来,通过谢玄的观察,发现这个葛洪和传闻中的‘大医小仙翁’那仙气飘飘、心怀众生、济世救人的完美形象根本是大相径庭。
真实的他,蓬头垢面、留着长指甲、眼神经常不是往下瞟,就是向上瞄,终日飘忽不定。他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过着等同于隐居的生活。道观里的物资不便,令谢玄抑郁得差点儿要活不下去。这可不是因为缺银少钱,而是葛洪不愿在采买各类物资上花时间。
谢玄曾建议他收几个徒子徒孙,或招募若干道童,那么就可以吩咐这些人去做了。但葛洪却坚信多个香炉只多一个鬼,多个徒弟却不只多一张嘴,势必还要多出许多麻烦事,而且对他来说,如此自给自足、无人骚扰、精研炼丹的生活惬意得很,当然,若能再少了谢玄这样送伤患上门打扰他的人,也就不存在任何不便了。
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里,葛洪都呆在丹房,好像里面有什么抓住了他的魂魄,进去的时候神采奕奕,出来的时候恋恋不舍,连卧室都很少去。偶尔下山采买,也永远是炼丹所需的丹砂、金银、诸芝、五玉、云母等,或者生存所需的盐、面、茶叶、白酒等。酒不是拿来喝的,是用来升酵和面做白饼的。道观的饮食极其简单,只有白饼和茶,难怪葛洪长成了瘦皮猴。谢玄担心在这儿呆久了,不利于小楼将养身体。包括丹房在内,所有的房间都简单得无以复加,没有任何装饰性的家具。
在谢玄的眼里,葛烘是个刻板到不可思议的人物,他的世界里除了炼丹和医药,容不下其他。对于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没有任何兴趣,除非生了病,而且还得是别的医生治不了的病。好在与人相处时,葛小仙翁还算能保持基本的礼貌和得体。至于外界给他的称谓和评价,他左耳进右耳出,从不放在心上,也不太理解为什么不直接叫他‘葛洪’,非要起个名号,毕竟成仙一事,无知者无畏,那些农夫村妇是敢去想的,不怕想不到,就怕不敢想,但被称作‘大医小仙翁’的葛洪却是不敢奢望的。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也不影响他什么。
这日晚间,诊室内烛火高照,光同白昼。葛洪赶走了陪在容楼身边的谢玄,把门窗封死,挂起棉帘,点上火炉。随着墙体的温度升上来,里面变得温暖如春。随后,他扒光了半死不活,偶尔哼唧一声的伤患,仔细检查身体各处,又以‘四诊’里的望、闻、切三诊,辅以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纲之法分析伤情。
至于为什么不‘问诊’,当然是容楼昏头昏脑半睡半醒,问也是白问。至于送人上来的谢玄,他根本没打算去问。
事实上,‘大医小仙翁’向来极少‘问诊’,比起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更相信以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症状和脑子分析出的结果。
人啊,总是或言过其实,或避重就轻,越是复杂的病情,能得到的实话就越少,百分百的实话基本没有。这类谎言,有时是有意识说的,有时则是无意识为之,与其花费精力去分辨这些个,不如靠自己去诊断。
等葛洪从诊房出来,已快子时了。院子里夜色正明,冷得滴水成冰,谢玄披着银狐斗篷站在月光地里挨着冻。其实他并不想的,可呆在屋里心神不宁,出来跑到诊房外竖起耳朵,当起门神,心里才觉得踏实一些。
葛洪抄着手,眼睛盯着脚下,嘴却对谢玄道:“你不是去客房睡觉了吗?”
“睡不着,随便出来看看。”
这个‘大医小仙翁’在外的声名很响,但衣着打扮、行事作派都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就这样把人交到他手里总是放心不下。
“他的伤势如何?”谢玄抬手摸了摸自己冻得通红的耳朵问。
“你说哪一处的伤?”葛洪心不在焉地紧了紧袖管里的右手,手里握着的东西使他有一种焦灼的期待。
谢玄暗忖,还要分哪一处吗?口中他礼貌回复道:“全部的。”
葛洪语速奇快道:“左前臂、左胸和左大臂这三处外伤上了金创药,包扎好了。肩膀上的那处,差点儿断了筋,给他续接上,也做了固定,估计要多喝十天半月的汤药。”
“喝完汤药就能好了吗?”听他说得熟练,谢玄不免心存期待。
葛洪第一次正式抬眼,以一种关心傻子的眼神看他:“什么叫好了?”
谢玄微愣了一下,道:“就是……恢复如初吧。”
“我瞧你长得像个聪明人,怎的如此愚钝?”仿佛夹杂着冰碴的夜风,打着旋吹来,葛洪冷得缩了缩细长的脖子,“我把你的膀子砍下来再接回去,膀子还能动,那叫医术如神。砍下来再接回去,和新长出来的一样好用,那不叫医术如神,那是活神仙所为。我又不是活神仙。”
“就是说接回去的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是吗?”
葛洪又去瞄自己的脚尖,“嗯,他那里的筋几乎全断了,幸好还连着一丁点儿,我把两头拉出来重新给接好了,但弹性、韧性都没法和之前比,基本的活动是可以的,但费力、精细的活计怕就做不了了。”
谢玄听着,缓缓垂下眼帘,喃喃道:“那他的一条膀子不是等于废了吗?”
“你这人真是奇怪。他身上的内伤才叫厉害,很可能会死人的。”葛洪怪笑了一声,道:“弄得不好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干嘛还要在乎一条膀子?”
崩口人忌崩口碗,谢玄的心仿佛被利器戳了一下般砰砰乱跳,一时间腹热肠慌、愤懑不已。
他不是没有这样的预期,但说到底就是不能认服。自他十六岁后,这种‘不能认服’的事就极少发生了。以前读书时的那些家法可不是白挨的,叫他明白了什么是该认服的就得认服。可在他的意识里,和‘小楼’间应该要发生点什么才对,至于能发生什么,则还藏在氤氲的水汽里,看不清是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岛,还是壁立千仞的穷崖绝谷,但不管是什么,不能在没发生前就终结掉。那样的人,他遇不到便罢了,果真遇到了,还没发生就结束,该多遗憾啊。
想着想着,谢玄的愤懑愈加强烈起来。为什么只要是他稍稍起意,想要拥有的,要么注定是错,要么注定是错过?那些同他一样的世族门阀二代、三代们所拥有的实在太多了,凭什么他们就可以任情任性,有的奢靡淫乐享受物欲人生、有的专究玄学追求精神满足,可以置治国理政、治军守疆于无物。而自己,只因为天资过人,被家族选中了就得认服,从小这不能做,那不可以,读书要经不离手道不离口,练武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后来还要跑去军中历练,当桓温的部将,接着就是费心劳神地从北地来的流民中挑选骁勇之士进行训练,组建‘北府兵’。自己做了这么多,还不配拥有吗?好吧,重要的不是能不能拥有,而是连个拥有的机会都不能有吗?
他忍不住叽里咕噜地骂了句浑话,一把拽过葛洪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切换到在营中发号施令、磨刀霍霍的语气:“他的命必须保住!你是鼎鼎大名的‘大医小仙翁’,没理由做不到!”
由于用力过猛,葛洪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缩在袖中的右手里掉出了一件物什,“噹”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却是那块闪烁着幽幽红光的‘凤凰石’,在夜色的衬托下尤显熠熠生辉。
“脱他衣服时发现的。”葛洪急忙俯身捡起,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我只是暂时借来瞧瞧,回头会还给他的。”
经他这么一说,原本一无所知的谢玄脑筋一转也就想到这是‘小楼’随身携带的了。
“葛小仙翁想必听说过不告而取谓之窃,不问自取是为贼这句话吧。”谢玄故意挤兑他道。
“什么窃啊贼啊的,我是看这石头奇特,才拿来研究一下。否则他身上的玩意儿又不只这一件,我为何只拿这个?”
葛洪正准备把‘凤凰石’大模大样地收回袖子里,却不想眼前一花,谢玄已抢到身前,劈手夺了过去。
他拿到手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举起来对着月亮再看,惊叹于它幽幽的光泽,“居然会发光,是夜明珠吗?”看形状也知道不是了,他握了握,又掂量了一下,“也不像啊。”
他心知这东西奇特,但在谢家,从小到大各种好东西见得多了,倒也没多放在心上,甩手又扔给葛洪,“你知道是什么吗?”
葛洪接下收回袖中,道:“这是一块凤凰石,但和寻常的大不相同。”
“是因为它会发光吗?”
“是,但不只如此。就好像如果这只是一颗夜明珠,我是不会有兴趣的。道贯三才是为一气,气运天而行,气助地而发,气推阴阳而惨舒,气驱风雷而动盪,气使人身而呼吸,气遣道法而感通。我从这块凤凰石上感应到了气息。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一种强烈的‘生机’,同时伴随着浓郁的‘死气’。其实,就和你的这位朋友现在的状况有些相似。”
谢玄早年也是研习过粗浅道法的,听他旦旦之言,知道绝非故弄玄虚,讶然道:“外想不入,内想不出,气由神,一气冲和,绵绵若存,施之於法,合天地之造化,嘘为**,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明!这块石头有这么神吗?”
“你们谢家的子弟果然懂些这个。”葛洪赞许地瞥他一眼,“也不好说,我只是看它不凡,但保不准看走了眼,总要研究过后才见分晓。”
谢玄激他道:“既如此,你拿了人家的宝贝研究,还好意思不全力保人家的性命吗?”
葛洪听得烦了,索性揭了底牌,“道家有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所以我向来是不打包票的,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保他的命,我当可做到,但恢复如初是绝无可能了。”
简直一口气从脚后跟舒到了嗓子眼,谢玄道:“很好很好,能保命便是万幸。那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内伤肯定治不了,恢复内功更是想都不要想。不过,若肯让我试一试我的金丹,说不定可保他一命,最好的结果或可与普通平常人无异。哎呀,我就勉强做一次活神仙吧。”常年没有表情的脸隐约显出一丝得色。
谢玄欢欣鼓舞道:“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能做平常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把这个‘平常人’留在身边,保证小楼不愁吃不愁喝听听琴聊聊天,不会寂寞,不需要武功,小楼又何乐而不为呢?
葛洪见他前后反应如此不一,迷惑道:“你那朋友花费不知多少年练就的内功肯定回不来了,日常生活说不定都需要别人帮忙打理,惨得只剩下一条命,怎的你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有我在,他怎样都无所谓的?对他,我负责得了。”谢玄傲气十足,散发出舍我其谁的霸气。
“你负责?”葛洪好奇而又稀奇地打量他,道:“他能接受吗?”
“反正都这样了,能保得一条命在,又能好好地活,他为何不能接受?”谢玄困惑地眨了眨眼。
葛洪呼出一口白气,道:“猪和庄子坐船到海上,一群海盗跑来打劫他们,船家见了瑟瑟发抖,猪和庄子都无动于衷。一样的无动于衷,可一个是无知,一个是无畏,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世上很多看似一样的事情,其实却有着天差地别。所以,人可以独居却害怕被囚禁,可以放弃却害怕失去,可以不畏惧变化却害怕被迫变化。你是谢家子弟,当朝大员,只对一个人,自是能负责到底。但你真的确定,你的那位朋友能够欣然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