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军的帅帐内,身材伟岸的桓温高居首位,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下首正在跪拜之人,能看到那黑色的头顶和宽阔的肩膀。那人即使跪着,也感觉不出有多少恭敬。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也等了很久,他能感觉到那人很好地控制着周身的肌肉,所以他还在继续等,直到那副木雕石塑般的肩膀,开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程度,微微发起颤来时,他知道来人开始害怕起来,是时候了。
他俨然发话道:“抬起头来。”。
容楼抬起头,深黑的眸子小心地扫向座上的桓温,发现此时的桓大司马比之前在沙场上相遇时苍老憔悴了不少。
桓温走下来,故作漫不经心的弯下腰,仔细端祥起容楼的面庞来,随及一丝惊愕掠过他的眉间。
他左边不远处,站着他的弟弟桓冲。桓冲比桓温小十几岁,长着炭黑的眉毛、笔挺的鼻梁,一脸正气凛然,此刻身上铠甲炫亮、披挂整齐。
桓冲也看清了容楼的脸,不由眉头紧皱。
这个青年的脸,虽然线条硬朗了一些,眉目犀利了点儿,但竟然和一直挂在大哥卧房里的那副画像中的女子的脸有七、八分相似。
桓温转至容楼身后站定,思绪万千中,尘封往事向他翻滚而来。
谢安的信,他看过了,信里的大意是,‘这次送信来的人从小流落北方,近期才回到建康,应该是你多年前所辜负的那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的骨血,至于其他的,比如他有没有可能是你遗落在外的子嗣等,信中不便具言。谢府暂定于一个月后的今日,设宴款待故人,你若有意应约,我二人可做肺腑之谈,到那时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替桓公解惑释疑。’
他怀疑谢安是故意这么写来诓他进城赴宴的,但明知可能有诈,他还是没忍住,命人把送信之人带进来见面了。看起来是个阴谋,但其实是个阳谋,谢安抛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套索,他也就只有一脚踩下去了。
容楼如芒在背,但又心知不能造次,一动也不敢动。
“你紧张什么?”桓温的嘴角咧了咧,像是想笑却没有笑。
“面对桓公这样的大人物,紧张不是很正常吗?”
桓温的双手压上他的肩头。
他努力克制住想躲开的**。
他只是一个送信的,身在对手的军营,没有道理敢对主帅有任何举动。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里都有谁?他们都在建康城里吗?”
连珠炮似的问题令容楼应接不暇,只能选择闭口不答。
在桓温面前,别说是姓,就单只是名,他也不能说,何况他也不知道谢安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更加不敢胡诌。
桓温的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口气强硬道:“让俘虏开口回答的法子,我军中有很多种。莫非你想试一试?”
还好容楼对疼痛的耐受力比大多数人强悍许多,努力深吸一口气,即使在封闭的营帐内,鼻腔还是能感受到冬天特有的刺冷,强忍住肩头上压力带来的痛苦,“我是信使,不是俘虏。我只能告诉你,我是刚从北方逃难来的南方。其他的,谢尚书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你去问他吧。”
桓温松开手,又绕到容楼正面,眯起眼睛更仔细地盯着容楼的脸再瞧,显得有几分危险。只是此时的危险和战场上的感觉完全不同。
容楼被他瞧得头皮发炸,却无可奈何。
瞧着瞧着,面前青年的脸,和那女子的回首巧笑,重合在一起,令他竟有些痴了。
桓温忆起了从前,画中的女子也仿佛从他心底的帘幕后走了出来。长久压抑住的某种情感,仿佛旧年春日里深埋下的一颗种子,终于见到了阳光,破土而出,起芽开花,一发而不可收拾。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他伸出左手,就要去抚摸眼前不知是幻是真的面孔。
容楼百般不解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就在指尖将将要碰触到面颊的前一瞬,幻像破碎坍塌了,真实重回到眼前,桓温的胳膊陡然间脱力一般垂落了下来。
桓冲无限担忧地望向举止异常的大哥。
立谈之间,桓温已控制住内心跌宕起伏的情绪,转身回到座位上,一边腹诽着咒骂谢安,一边心里犹豫不决,嘴上斩钉截铁地对容楼道:“你走吧,告诉谢尚书,一个月后我会带人前去赴约,希望他能言出必行。否则,我这十万荆州军马可不是好糊弄的。”
他不愿入城是为谨慎,并非真怕进城后被杀被俘,有城外十万军马,加上他桓氏一族的门阀大势,谅谁也没这样的胆子。
“不妥。”桓冲当即上前一步,出言反驳道:“大哥,这小子肯定有问题,应该拿下他严加审问再做定夺!”转头,他眼神凌厉地瞪着容楼。
“让他走。”桓温缓缓摇着头发号施令。
他也不是没想过对这青年施些手段,也许就能逼问出真相,但也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跪在下面的人真是自己的骨血呢?
或者真是‘她’的后代呢?
他亏欠她的,今生今世已还不上了,却还要对她的血脉之亲刑讯拷问吗?
他做不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想声威天下,他要名留青史,为达目的,他摒弃贪图安逸,抛却小情小爱,可唯有最后这一点点念想,他固执地想留在心里。
谢安看透了他,所以才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容楼起身,低眉弓腰退出大帐,出来后才挺直了腰,长舒了一口气。走出荆州军大营时,他凭借本能感到有人在偷看自己,转头望去,只见塔楼上有一个说不清是不是熟悉的身影正好背过身去,是个穿着荆州军军服的军士。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有点儿疑心生暗鬼,容楼便没再多想,只管加紧步伐。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出来不久后,桓冲也跟着出来帅帐,悄没声息地出了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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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牵着马离开了桓温的大营,又走出一段,才翻身上马。初时,他还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等转了几个弯后,心知去的远了,回首也已看不清桓温大营的哨岗了,这才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其实要按他心里的想法,是连一刻儿也不愿停留的,就指望远远地离开桓温的所在,越快越好。
退出帅帐前,桓冲看他的眼神,令他生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极其危险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往往很敏锐,那是在无数次生死挣扎中洗练、培养出的战斗直觉。自从进入荆州军的大营起,他就开始种种作态,都只为不要引起营中将士的注意。若是让他们因为某种怀疑,把自己给扣下来,可就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南方善水,北方善马。南方的马远不如北方的矫健,个头也矮小很多。按照古书记载,所谓八尺为龙,七尺为騋,六尺为马,容楼□□的这匹小母马,差点儿就够不上“马”的标准了。
早先从谢安府上出来,刚骑上这匹马时,可怜容楼骑惯了北方七、八尺的高头大马,再以八尺的身高,骑在这匹刚刚六尺出头的小马身上,多少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感觉,不但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而且还差点儿一头栽下去,极其不适应。好在他马性娴熟,没花多少工夫就熟悉、适应了,到这刻奋力扬鞭,两腿夹着马腹,那马倒也唏律律的奔走如飞。
奔走了一段距离,容楼隐隐觉得后面似乎有些动静,但他身上有伤,内力完全凝聚不起来,耳力也就退化成与常人无异了,纵然停下马来凝神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走了一小段,容楼心里的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忍不住再次停下马,把马拴到路边一棵树上,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更加仔细地聆听。
这种伏地听音是北方军旅中常见的一种探听有无大规模骑兵运动的手法,就算是没有内力的普通人,也可以听到几里甚至十多里外的军马调动声。
容楼趴在地上努力听了一会儿,一边听着,一边脸色越来越沉重。他真的听到远处似乎有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而且正是向他的这个方向而来,不晓得是不是追击他的轻骑。他听不出来了多少人马,但肯定不多,并非那种大规模军马同时奔腾时如雷鸣般的蹄声,估摸着最多十匹马以内。
若然来的真是追击他的人,那么人马不多反而更加可怕。如今容楼内力全失,可以说只要被追上,基本就没戏了。追的人马如果多,往往在整体上很难保持高速前进,以容楼单人单骑的速度优势,兴许还能逃脱。如果追来的人数量少,那必是挑选出的精锐,按容楼以前作战的经验,他们每个人都会配给两匹甚至更多的战马,一匹马跑累了就换到另一匹马上,这样可以维持极高的追击速度,和他们比速度,完全是自寻死路,只怕很快就要被追上了。
容楼直起身子,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远远眺望,因为距离还远,所以还看不见扬起的烟尘,但他知道危险就快来临了,于是顾不得已经跑了好长一段路,大汗淋漓的那匹小母马,再度翻身上马,马鞭雨点一样落在马儿的屁股上,死命赶起路来。
看样子,他是不惜跑死这匹战马,也要先回到建康再说。
容楼此番作为,固然是出于他原本谨慎的性格,和与桓温接触后给他带来的、严重的不安全感,以及此前桓冲要扣下他的提议所致,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几里路外,振威将军桓冲正带着他的贴身侍卫,二人二骑,又另带了四匹马替换,全速向他追击而来。桓冲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这个令得桓温乱了心神的人。
桓冲看得清楚,他兄长的心思,已严重被这个青年所干扰了,所以才会做出在他的认知中显得软弱的决定——放过了一个疑问重重的家伙。他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虽然隐约猜得到必然和他兄长卧室里的那副画中的女人有关。毕竟,容楼的面貌和那个女人太像了。他心知不可能说服兄长、甚至连影响到兄长也做不到,但所谓快刀斩乱麻,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掉产生问题的人,所以只要杀了这个来送信的家伙,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事态自然平息,兄长也不用去建康赴鸿门宴了。至于之后,纵然兄长对他有再大的不满,终归血浓于水,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桓冲从来就是这么一个狠辣决绝之人。
桓冲在外的声名并不多大,但在荆州军中,却是有数的高手,若排起座次,绝对是一只手数地过来的。他的贴身侍卫‘飞狼’更加了得,据说一身武艺不在桓温之下,擅长大擒拿手、指虎和爪刀,虽然不擅长征战沙场、马上对决,但近身格斗、刺杀与反刺杀均是一把好手,号称‘短打无敌手’。
他二人共六匹马,均是脚力强健的宝马良驹,轮流换乘,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六十里的速度长时间追击。他二人沿着容楼留下的马蹄印紧追不舍。
突然间,桓冲一拉马缰,控制住速度,停了下来。他没有下马,低头看着地面上的马蹄印,脸上阴晴不定,沉思不语。
‘飞狼’也拉住缰绳,不解问道:“主公,怎么不追了?”
桓冲的眼中神光闪动,道:“这马蹄印,似乎变浅了很多……”
‘飞狼’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点头道:“真的,明显比之前要浅。我居然没发现!”
其实,在高速追赶中,很少有人会关注到马蹄印深浅的细微变化,只是桓冲素来目光犀利,观察入微,是以才觉察到有些不同。
他肯定道:“那小子八成是弃了马,自己绕小路去了。这匹马在空跑!我们追上去没用的。好一个狡猾的小贼,看来他已经发现有人在追了,所以想摆脱我们。”
飞狼脸色一沉,道:“那岂不是糟了,我们怎么知道他从哪里绕小路回去?”
桓冲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他下马步行,另寻小道绕路,固然让我们很难把握踪迹,但速度方面就慢得多了。哼哼,他总是要回去复命的,想要回建康,前面六、七里外的老槐树岔路口是必经之路,我们的马快,先到岔路口去堵他,来个关门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