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谢玄让人辟出一间食帐,摆下宴席与容楼同食。席间,进进出出负责端茶倒水的是一位皮肤泛红、体格高大、深目高鼻的黄须老者。他身着北府军军服,但明显是个胡人。‘北府军’中有不少骁勇彪悍的士卒原本是北方跑过来的流民,其中不乏胡人,倒没什么稀奇。不过,黄须老者好几次故意凑到容楼跟前,还拿颇为怪异的眼神打量他,容楼不免怀疑此人和他一样曾是燕**人,说不定打过照面,担心他把自己认出来就麻烦了。而对面的谢玄边吃边想着荆州军的事,并未加以留意。
吃喝间,容楼不时扫一眼帐外,正巧瞧见那黄须老者还在探头探脑地朝自己这边张望,更加狐疑不定,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在燕军里有见过这样一个人。那老者发现被他注意到了,索性再次来到桌前添加茶水,低首向谢玄请辞道:“将军,我那边还有不少备水烧柴的活计要做,可以退下吗?”
谢玄点头示意他离去,转头问容楼:“这些菜色,合你的味口吗?”
容楼又往嘴里每样塞了几口,道:“都是我们北方的佳肴,想不到在你们南方也吃得到。可惜……”,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谢玄瞧在眼里,笑道:“可惜没有酒,是吧?”
被他瞧出了心思,容楼笑得有点儿尴尬,“酒这个东西挺闹人的。开始时,我不但不喜欢喝,还有点儿怕喝,但周围大家都喝得很起劲,不得不跟着一起喝,结果喝多了就变成馋酒了。”
“因为荆州军逼近,我刚在营里颁了禁酒令,好收敛一下部下儿郎们,所以自己也得带头遵守。”谢玄遗憾道:“早知道请你在外头吃喝了。”
容楼连连摇头道:“不用,这儿就挺好的,这儿才能吃到正宗的烤羊肉。”
谢玄道:“我军中北方过来的人多,他们更习惯北方的饮食,所以营里用的伙头军大部分也是北方过来的。”
“原来如此。”容楼借机问道:“送茶水上来的那人也是伙头军吗?”
“嗯。今天这一桌就是他准备的。我听不少北方士卒说他烧的饭菜很地道。”
容楼皱眉,顺口而出道:“他……有点儿怪。”
“哦,哪里怪了?他姓‘文’,大家都叫他文伯。”谢玄调笑道:“莫非他是你燕国时的战友,要叫来问一问吗?”
容楼就怕他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食帐,“不用不用,肯定是我认错了。”
笑声越响,内心越虚。
“我知道。”谢玄为之一笑道:“文伯来我营中有些年头了,不大可能是你的同袍。”
看来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而是通过‘文伯’入北府军的时间推算出二者有关联的可能性不大。
看他吃得不多,容楼敛去笑意道:“你怎么不继续吃了?不喜欢北方的口味吗?”
谢玄嘴角微翘,“看你吃比我自己吃有趣多了。”
“看别人吃哪里有趣了?”容楼不以为然,边说边又捞了几块豉汁狍肉塞进嘴里大嚼大咽起来。
谢玄叹服道:“你明知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却仍能该吃吃,该喝喝,纵情随性,活得如此自由坦荡。能看到你这样的人,简直太有趣了!”
容楼开怀笑道:“其实想开了就好了。生尽欢,死无憾。纵不能鲜衣怒马,能活一日便要好好去活,死了也值得。”他捡了根最大的烤鸡翅放到谢玄面前,“来,谢将军,吃根鸡翅,胸怀大志。”
正喝着茶的谢玄被他逗乐了,一个不防呛得连连咳嗽,“幼稚……不过,我喜欢。哈哈,咳咳……”
待咳嗽稍定,谢玄感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这时,外面有士卒来报,说京城尚书府派人送来加急手书。谢玄当即起身让人呈上,拆开细看。
事不关己,容楼坐在桌前未受丁点儿干扰,只管继续埋头大吃。
谢玄看毕,遣走士卒后复又坐下,转向容楼道:“你不问问我这里面写了什么?”
容楼这才抬起头,“军中事务多有机密,还是不问为好。乱问乱说容易被当成奸细。”
“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来。我怎会把你当奸细?” 谢玄慢悠悠道,随及他低头含笑喜道:“真是天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看起来我不用替你写拜贴了。”
容楼意识到事情有变,问道:“为什么?”
谢玄冁然一笑,“今日我要与你一道上路了。”
“怎么?这里离得开你吗?”容楼讶然道。
谢玄面上苦笑,心下偷笑,“谢尚书的指令我怎敢违抗?他让我即刻上京,说是有要事相商。”
他像是突然间心情大好,弯起嘴角似笑非笑,“等我将重要事务交待给几个副将后,咱们便可起程了。”
“瞧你一副开心的模样,难不成这趟上京有什么好事?”容楼菜足饭饱,又灌了一碗茶,随口问道。
谢玄起身一面大步走出帐外,一面应道:“肯定不是好事。不过,能让叔父见上你一面,又能和你多相处些日子总是好的。”心里,他暗暗想:而且,我又可以见到我想见的那个人了,哈哈......”
之后他将营中事务仔细交待、部署给了刘牢之等人,就与容楼一起策马上路往建康去了。
容楼一身轻便,见谢玄带着挂剑、负着琴匣,马背后还驼了个似乎装满了衣物的包裹,不禁调笑道:“你不会在里面又备了一套女人衣裙吧?”
谢玄假装苦着脸道:“哎呀,你不说我真忘了,这就回去取来。”说罢,作势要调转马头。
容楼拉缰停马,瞠目结舌。
谢玄这才“驾”的一声,用力策动马鞭,向前冲出,把容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留下一串爽朗的大笑以及一句“有你一路,真是不怕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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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位于吴头楚尾,是以前吴、楚两国的交界之地。据说越王勾践灭吴后,令相国范蠡修筑城池于秦淮河畔,便是最初的建康城了。
谢玄、容楼入城后,自然而然地下了马,牵着马匹缓步慢行。容楼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眼前这两朝都城庄重沧桑、盛大恢弘,确有“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势。路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熙熙攘攘的各色行人多是汉人,当然也不乏个别胡人。路人大多身着各式短衣袴褶,脚蹬布鞋快靴,以方便骑乘劳作。也有少数文士打扮的,宽衣博带,高冠长袖,脚着木屐,行走中自有一股隐逸出尘之风,别是一番洒脱意味。
谢玄见容楼左顾右盼,目不暇接,看得两只眼睛都快不够用了,笑着安慰他道:“不用着急,你安心在京城呆上一段日子,我领你各处逛一逛,保证让你全都看个遍。”
容楼东张西望着道:“有你这句话便成,可别骗我。”
不多时,谢玄伸手向前一指,“看,快到乌衣巷了,我们快些走吧。”
顺着谢玄手指的方向,容楼远远望去,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大宅,沿秦淮河而筑,占地近百亩,兼俱雄伟遒劲与清雅流丽之风,外面绿植环绕、曲沼合抱,里面屋宇层叠、悬蒿垂罗。
‘原来那就是谢府,看气势远远超过了以前燕国的皇族宅邸。’容楼心生怯意,停下了脚步,摇头道:“现在前去有些不妥。我毕竟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贸然拜访谢尚书太过唐突了。”
谢玄点头表示赞同道:“那我给你找间客栈住下,稍后我去和叔父会面,向他言明你的情况,明日再携你同去拜访。”
容楼点头称是。
二人便寻客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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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的花园里,飞梁重阁、钓台假山一应俱全,更有鸡犬往来,兔鹅奔走,平添自然野致。
一位举止沉着镇定,风度优雅流畅的中年人正在和一名老僧下棋。此时,棋局优劣已分,那名老僧所执的黑子占据了棋盘上的三个角,白棋仅占一角,而中腹也未活尽,形势显然对执白的中年人十分不利。
中年人却不急不忙,依然面带微笑。
淡唇淡眼、白眉白须的老僧虽双目微瞌似在保养精神,手上拈子却稳定迅速,落子也极其干净利落。
“谢尚书,请。”老僧走完一步棋,向对面的中年人发出邀请。
中年人便是这府邸的主人——南晋的吏部尚书,谢安。
他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香茗,道:“帛大师既已占据如此优势,难道还寸土不让吗?”
对面的帛大师微微一笑,“无论中盘我领先你多少优势,最后的官子时刻总会被你反扳回去。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赢过你一次,又怎敢掉以轻心?”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素来在占优时愁眉苦脸,落劣时笑逐颜开,现在你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是不是暗示我今日终究要赢你一次了?”
谢安笑得很优雅,道:“未来总是有无数的可能性,纵你有再大的智慧也只能看出哪种可能性更大,却无法得出准确的结果。人是一样,棋也是一样。”
帛大师伸手抚了抚颌下的胡须,“难到你的‘天眼’也看不出?”
谢安皱了皱眉,“看不出。我只是能看见更多的可能性罢了。”
二人对望一眼,一起张开嘴,开怀大笑起来。
这时,谢安一子落下,帛大师的笑声戛然而止,张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片刻之后,帛大师叹了口气,“这一次还是赢不了你,看来想赢你,只能再等下一次了。”
棋局胜负已分。
谢安这才转头看向伫立一旁的家仆,“有什么事吗?”
那名家仆进来已有一阵子了,见到谢安与帛大师棋兴正浓,于是不敢打扰,只站在一边等着。到这会儿听谢安问及,他忙施礼回道:“玄少爷已经回来多时了,正在他的书房等候老爷。”
谢安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我随后会去见他。”
帛大师起身,施了个佛礼道:“你既有事,我便先回后面的斋园去了。”
谢安知道他素来不喜见人,也起身还了一礼,“如此,不送了。”
多年前,谢安与帛大师偶遇,之后相识相交,并为这个不肯具名的高僧在谢府的后园中建起了一座“斋园”以供留居。从那以后,帛大师就一直住在里面,过着深入简出的隐居生活,极少出来见人。斋园虽在谢府之内,但谢安早吩咐下去,除了固定的几个送衣送食的下人外,不准任何人打扰帛大师,就连谢安自己也只在约定好的一月一次的对弈中与大师碰面聊上一会儿,其他时间很少再见。
谢玄的书房外是一座小宅园。园中有一处不小的池塘,塘中种有白莲、菱和菖蒲等,只是此刻不是它们崭露的季节,所以全都看不见。池塘中间还建有一座小岛,岛上立了座小亭。塘岸曲折,边上是一条小径,穿行于竹林间,四周楼、台、亭、廊齐全,以供主人读书、饮酒、赏月和听泉等使用。园中还堆筑着形态各异的太湖石、青石与百笋等等。
谢玄就站在窗前,欣赏着外面的景致。他已经许久没能回来了,但这里的一亭一石,一草一木似乎还和以前一样。
他的书房十分宽敞,书桌、画桌、琴桌、香几、书柜、博古架、玫瑰椅等一应俱全,样式古朴,制作精细,自有一股轻盈文雅之气。身后的琴桌上躺着他进来后放下的“失魂琴”。他转身抚了抚琴桌一角,纤尘不染,想是即使没人住的日子也每天都有人打扫。
“玄儿,快一年没见了吧。”谢安从敞开的门外走进书房。
谢玄立刻笑迎上去,行礼道:“叔父。”
“北府军中事务繁忙,辛苦你了。”
谢安拉侄儿一同坐下。
谢玄忙道:“叔父急着让侄儿回来定有要事。”
谢安淡淡道:“不错。桓温以进京祭奠为由,已率大军向建康而来。”
谢玄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是,来得很快。”
谢安道:“你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谢玄想了想,终究不敢枉言,只道:“他贵为‘宣武公’,已是要什么有什么。我实在不懂他还想怎样?”
谢安轻叹一声,“若我料得不错,桓温想要封王,加九锡之礼。”
谢玄大惊失色,站起身道:“他想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