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是二十两银子。”
站在橱柜后面的账房将装有银两的布袋整齐地摆上了柜面,言语间不似往日对那些早已熟悉的卖药人的松弛调侃,而是带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正经客气,随后又从一旁拿过一串已经穿好的铜钱,接道:“剩下的半两按你说的换成了半吊钱,都在这里了。”
“有劳。”良好的招待总不会让人厌烦,柜前等着的人接过银钱的同时也同样回了个客气浅笑。尽管看上去无论是面目容貌还是衣饰打扮都透着些掩盖不住的风尘仆仆,但从这动作间还是能辨出些许不同于一般穷苦人家的气质和修养。
或许也正是这个缘故,才会让这位账房下意识存了多少礼遇些的心思。
要知道,他们这昆仑山下的偏远小城可一向没什么外来人愿意踏足这里。
而这位来此卖药的正是方才不久前刚从昆仑之上下来的景晏,很明显,他这一路终究是没能找到暂时借宿的人家,就这么一路徒步走了近两日才终于看见了这镇子的城门。
不过,景晏当然还记得如今要低调行事。昆仑因灵气汇聚甚多,常有灵兽隐于林间,尽管因为过于冰冷的缘故数量不多,常人也还是大都畏惧难以踏足,在过去景晏尚且居住在那里的时候,记忆中更是连修士都少有人至。于是,被摆上柜台的除却一根偶然发现的细小人参之外,其余也只是些当地人也足以能在昆仑之外的雪山上采到的药材,此外还有不少下山这一路上挖到采到的普通药草。
只是昆仑毕竟灵气充沛,那些自上面采来的品质上可就明显要好上不少,医馆的先生行医多年是个明白人,看得出优劣,性子又实诚,看着这一筐子绝不算少的药草,价格也就大方的愿意略微多给一些,二十两半,算是给凑了个整。
当然,景晏也不想占太多对方的便宜,留下个贪财的印象也算是给自己留了不必要的痕迹,只让对方开了个自己也算满意的价钱就这么应承了下来。
说起来,那盛药的筐子还是他来的路上劈了些枝条自己编的,就连一直缠在他手臂上的小蛇途中都好奇似的沿着他的半个身子爬进去过。
至于最终发现还是景晏的胳膊更暖和舒服又缠了回去那就是后话了。
将那递来布袋的中的银钱当着账房的面数清后收入怀中,景晏咳了两声清了清嗓,稍显干涩的嗓音便再度响起:“麻烦请问,这最近的客栈在什么方向?”说着抬手指了指肉眼便能看得出沾了不少灰尘的衣袍,又道:“游历至此,总要找个地方清理一下自己。”
账房精打细算了这么些年也是个惯会面心分开的,心里感叹一句果然不是什么采药为生的普通人家,至少也是个余钱不少的富家子弟,面色却依旧不显山露水,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从这大门出去右转,走不远就能看见招牌了。”
“那成衣铺呢?”景晏又打听道,他不是看不出眼前人心中有着些别的心思,但终究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人的心绪本就繁杂,总归对于他而言大概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也就只当作没有发觉,“应该也就在这附近吧。”
“那可就要远一点了。”账房面露几分思索,大抵是在想着如何组织语言,片刻后才接道:“走到方才说的客栈,然后从那里的大路往北,也在这城中,不算偏,留意一下就能找到。”
“多谢。”景晏笑着点点头,随后便转身走出了医馆。
街道上,随着距离的拉远,原本还能够捕捉到几分的药草香悄然间就散了个干净,景晏停步回头看了看,距离他踏出医馆的正门也才不过走了十步。
对于常人而言或许并无异常,可如今,他的躯体已经是个练气期的修士。
几日下来,不知不觉间,神魂和这具躯体已经基本融合在了一起,行动起来也自然灵活了许多,不枉这段时间一直的锻炼。不说是得心应手,至少方才医馆里无论是交流过的大夫账房还是从身边经过的学徒病人,都没能看出他身前的呼吸起伏是刻意之下做出的掩饰伪装。
也算是有所长进了。
只是这五感……比起过去同时的自己而言终究还是太过迟钝。修道不比常人,万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怕是一时都反应不来。
也不知随着修为的提高是否会有所改善。
景晏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再度稳固了几分那丝从踏入城门开始就一直笼罩在躯体表面时刻提防着的外放灵识,范围就缩在自身周遭,算是弥补了一部分如今躯体感知的不足。
好在对于一道化神期的神魂而言,这点小事也算不上疲惫。
按着方才账房的指点,景晏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客栈,不过倒没急着进去,而是先去找了那家成衣铺子买了几套衣裳,主要是几件外衣外袍,用包袱装好,然后才进客栈开了间单房,准备休息休息。
二楼房内,意料之中没什么华贵的器具,床铺被褥也没多厚实,但好在打扫的干净整洁,还给添了壶热茶,对他而言也算得上绰绰有余了。
随手将装着衣服的包袱放上了桌面,又唤来小二要了浴桶和热水。正像景晏先前所说的那样,他的确想要也需要清理一下如今的自己。而且比起许多修士早已适应的清尘术法,他还是更偏爱洗浴这种或许更显几分麻烦的方式,不过换下的衣袍倒是可以这般简洁。
客栈的热水是早就在后堂备好的,不多时就送了上来,浴桶则是被放在了屋子中央。
这里天气本就寒凉,几桶热水下去不久便有水汽蒸腾,直到热水送完,温度暂且不提,呼吸间倒是添了不少水润润的潮意。
懂事的小二在最后一桶水倒完之后就机灵地关上门退了出去,留下一句“有事唤我就成”便哒哒地大步跑下了楼。
景晏上前将门闩插好,又看了看另一边紧闭的几扇窗户,这才抬臂挽起左手宽大的衣袖——现在大概不会有人随意闯进门来,也就不用担心会被小二和掌柜发现,是把在自己身上挂了一路的小蛇放出来的时候了。
虽说景晏一直评价它是个孩童心智,但实际上小蛇一路上都老实的紧,除却被那编筐吸引了注意的短暂时间,基本都是微眯着双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如今像是察觉到了遮盖住全身的布料被掀开,透着些许艰难地睁开了那双黑亮朦胧的眼睛。
“进到屋里应该暖和一点了吧?”一边说着,景晏一边走向正飘着水汽的浴桶旁边,不过看样子,哪怕是热水,在这屋内显然更多的寒冷之下也存不了多久热意。
环视了一下四周,景晏终究还是没能忍心把已经从小臂缓缓下移到手腕的小蛇放到冰冷的桌面上,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洗个澡,你就先在床上待一会?”
话音未落,意料之外的,借着本就拉近的距离,小蛇竟是直接蹦进了散发着清晰热意的浴桶之中,只见闪过一道黑影,眼前便激起一个细小的水花。
景晏连忙垂眼望了过去,哪怕明知不会有事,却还是在激荡的波澜平复后看见一道在水中上上下下游的正欢的细长影子之后,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
“你倒是不怕水,早知道就单独给你装一盆来。”
景晏低声笑叹道,伸出已经挽起大半个袖子的左手点了点那点水中分外显眼的墨色,却也没打算伸手把显出几分精神的黑蛇从水中捞出来。
罢了,热水浴什么的就留到下次吧。
灵宠也好,朋友也罢,如今对于这个自愿跟着自己的小家伙,他已然有了充足的耐心。
这般想着,景晏反手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原本沾染了尘灰的头发衣袍便瞬时理了个干净,就是这本就剩余不多的灵力一下子就又耗去了几近一半。
果然,修为太低哪里都算不上方便。
又用手和小蛇在水中玩了一会儿,但实际上小蛇也只是来回地游着,不时过来用头或尾尖碰一碰景晏伸来的手指,荡开些许平淡的波纹,根本就没有一点闹腾。
这般看来,比起玩水,不如说是喜欢水本身更为合适。
又过了一会,直到水温渐渐散去,小蛇才终于停下了游动的身子,湿漉漉地缠上了景晏注意到后递来的手掌。
“看你这样,等回头有机会遇上什么溪流湖泊,干脆放你进去游个痛快。”
一边这么说着,景晏一边拿起了不远处客栈备下的干燥毛巾,坐到床沿开始擦拭起手中那一身被温水浸润的更显光泽的黑色鳞片,而小蛇也温顺地任由布料从自己的头顶一直抚摸到最后的尾巴尖。
擦到一半,景晏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准确说来也是一件被他拖了好几日的事,眸光不由得闪了闪。
待到将所有的水渍擦干,他便将缠在自己手掌上的小蛇递至眼前,笑眯眯地开口:“既然这样,不如干脆叫你小溪怎么样?”
正好你也细细长长,还可以变得弯弯曲曲,多合适啊。
这后半句还没出口,他就看见被自己单方面起名叫小溪的黑蛇用尾尖颇为“用力”地拍了一下手背,皮肉被触碰的触感随之传来,是个什么意思明显也已经很清楚了。
“好好好,我知道自己压根就不会起名。”景晏颇为无奈地这般开口,记忆里他以前的那些朋友似乎也没少拿这点来和他打趣,顿了顿又说道:“说来也是我不对,只想着自己,倒忘了问一问你是不是原本就已经有了名字。”
“所以”,景晏接着问道:“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小蛇看上去无声思索了片刻,在眼前人目光的注视下,选择抖了抖自己如今焕然一新的黑亮尾巴尖。
那看来就是有的意思了。
景晏自认为已然看懂了小蛇的肢体语言。
可是,一只空有金丹化形期修为却看上去似乎压根不会使用的小蛇,哪怕是说话自己所能听见的也就只有越发熟悉的嘶嘶声,该怎么让它开口告诉自己呢……
正当景晏因为发愁陷入几分纠结的时候,就见那方才拍了自己一下的尾巴尖突然抬了起来,左右晃了几下,紧接着就开始在空气中比划起来。
看着眼前的一幕,景晏眨了眨眼,努力辨识着这似乎有迹可循的扭曲痕迹。
这是……在写字?
有了这样的念头,接下来小蛇原本无形的勾画似乎都看上去清晰了许多。
最终,随着尾尖最后一下用力而压出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点状,文字的走向也在景晏的心头再度流转了一番,不论怎么看,这个形状都像是……一个“黑”字?
应该不会有人只用这么一个单字称呼自己吧?
景晏一时无言,脑海中下意识便闪过一个念头:只觉得若是真的如此,那么自己的取名水平看来也并不是垫底的无药可救。
“没有了?”他不禁又追问道。
小蛇的身子僵了僵,像是在思考,最终却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绕着景晏的手掌,将刚刚松开的尾巴又缠了回去。
沉默片刻,景晏终究还是犹豫着开了口:“所以……我以后应该叫你小黑……?”
干脆认下了这个名字的小黑晃着身子上下点了点头。
景晏终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个轻笑,“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吗?”
这下晃动的方向则是换成了左右。
“那就是别人给你取的喽。”景晏微讶,但也不算太过意外,看着掌上已然不见前些天那般总是困倦模样的小蛇在它眼前翘了翘指尖,那一对小小的明亮黑目便紧跟着瞟了过去。
“看来还是要试着教你说话才行。”景晏说道:“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能明白你全部的意思。”
语罢,只见原本平静的小黑顿时直起了身子,嘶嘶的响声伴随着吐出颤动着的猩红蛇信在耳边回响,看上去大概是想要说明自己并不是条不会说话的可怜哑蛇。
景晏却难得生出了些闲趣心思,任凭那许多常人听了怕是会从心底里感到发寒的响声滋滋不断,正想接着逗它,另一个念头却也就在此时突然浮现——
既然小黑能够听懂自己的话,那就代表它是明白人类语言的吧。
想到这里,景晏径直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小黑作声不成已然开始小幅度晃动起来的尾巴,不算用力地捏了捏,故作威胁地开口说道:“小黑,你是不是会说人话?”
小黑原本还想挣动出来的尾巴顿时一僵。
看来自己是猜对了。
感受着指尖触感的景晏自然感知到了这一点,未作言语,却只是松了手在小黑将尾巴飞快收回去的时候敲了敲它的头。
“算了,不愿意说就不说吧。”好脾气地带过了这个大概继续不下去的话题,景晏将小黑放在了床头内侧的枕边,伸手拽过了被子盖住,又将忍不住露出来的蛇头按回去几次,才补了一句解释:“我去叫人把水撤了,你老实点,别再冒出头来。”
这下好奇的黑点才算是没有动静了。
景晏笑笑,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闩,拉开一道缝隙向外面吆喝了一声就转头回了床上放下了两边床帘,一副疲惫过后想要好好休息的做派,正好掩盖住自己那压根就没被水沾湿几分的发丝。
不多时,屋内的浴桶就被小二带了下去。
待到没了声响,景晏便控制着灵力锁上了房门,虽说人傀无需进食,却是真的会因为灵力的消耗而感到疲倦,想着徒步几日后的如今睡上一会也不错,便低声同爬到脸侧的小蛇说了几句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