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冬天说来就来,洛阳的第一场雪在毫无预兆中降临了。鹅毛般的雪花从空中飘落,在窗外飞舞,铺满街道、屋顶,让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一天一地的白色之中。
若雪的心境犹如此时天地间的苍茫,明明是一片片柔软,却透出刺骨的寒凉,如果不逼着自己朝前走,就只有在无声无息中接近死亡。
细细回想,她和尹兰的确有太多不同,若说性格是后天养成的,那么两人相貌上的差异便很难解释,虽然都长得出色,却完全是不同的美。若雪四岁之前的记忆是模糊的,任她努力回忆,也想不起当初尹兰来到家中时的种种情景。只是往后的十九年里,她的记忆中到处都有这样一个妹妹的身影,十九年的情谊无法从她的生命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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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出生在医学世家,对于医术是自小耳濡目染,自己又读了许多医书。可是治病救人光靠理论是行不通的,更重要的是长期的实践与经验的积累,比起行医多年、被称为‘神医’的乐隽,若雪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虽然杨广下了死令,一日不治好尹兰的病,乐隽一日就不能出宫。可是若雪眼中的乐隽绝不是一个会唯命是从的人。她不够了解他,所以也无法完全信任他,更何况她见过独孤文,见过那温润面具下流露出的不羁,这让她感到莫名的害怕。
于是,每日除了照顾尹兰之外的所有时间,她都是待在太医院里,查阅典籍寻找一切有利于尹兰治疗的办法和药物,并时常向乐隽请教。
若雪一手翻着医书,一手摘抄有用的信息,翻着翻着她忽然兴奋起来,捧着书到外室找乐隽请教。
正是午后,因为下雪,天很亮,透过薄薄的窗纱,外面的大雪清晰可见。
乐隽坐在窗边独自博弈,仍是那一袭大地色的长袍。见他正凝神下棋,若雪没有打断他,站在一边等了会,见他许久未动,才问道,“乐大夫,我查阅了部分典籍,对于血病的治疗,很多记载都提到了可以使用砒霜进行控制,尹兰是否也可以一试?”
他的目光依旧专注在棋盘上,“你说得不错,不过我不会给她用。”
若雪低声质疑,以为他总有恰当的道理,“为什么?”
“宫中对砒霜一向忌讳颇深,若是在用量上稍有不慎,便等于自掘坟墓。”乐隽落下手中的白子,又取黑子,“如今还没有任何理由值得我去冒这个风险。”
若雪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不由地一愣,而后说道,“我没想到乐大夫在意的是报酬,之前在乐善堂我也没看出你是个为财而医的人。”
“之前是之前,如今你身在宫中,已不是无依无靠的老百姓。”他依旧淡淡的说着,仿佛自己的话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如果他只是要报酬倒是简单了,若雪连忙接道,“乐大夫应该知道皇上对尹兰的重视,若你有希望治好她,我想,只要是你要的,皇上都会给。”
乐隽冷哼一声,唇边带着讥笑,“他给的,我不屑。”
他话语中潜藏的意思,若雪不懂,只是那份不容商量的拒绝显而易见,若雪不愿再为难他人,再不作声,自转头回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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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渐渐小了,待完全停的时候,天色已晚。
眼见快到用膳时间,若雪却还待在内室,未有出来。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回寝宫照顾尹兰,今日不知何故有了变化,乐隽想了想,收起棋子,起身朝内室走去。
掀开帷幔,内室还没有点灯,显得有些幽暗,暮色从窗外洒到低案上,若雪垂着头在案边的软垫上,手里松松地握了本医书,双眸微闭,已经熟睡。黄昏的光晕笼罩着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她不知有多少个日夜没有安稳的睡过了,此时满脸疲累,斜斜地躺着,甚至能听到轻微均匀的鼾声。
乐隽看了一会,终是没有叫醒她,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忽然停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折返回去把碳盘移到她身旁,方才离开。
他一直走到室外,地上的积雪还未化,院子里的梅花沾了晶莹的雪,香气如同被净化过,乐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让这份清凉沁入心脾。凛冽的香气与他书房中的相似,他喜欢这种气息,可以让他保持清醒。他双腿摆出马步,两手缓缓上举至头顶,又慢慢落下,在胸前环手成抱球状。他的身姿俊逸潇洒,举止如行云似流水,敛去了面具之下的桀骜和戾气,仿佛连呼呼的寒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清脆的掌声由远及近,打断了静好的时光,“公子的拳法依旧如此不同凡响,着实令本相羡慕。”
乐隽睁开双眼,见到来人,他恭谦行礼,语气平淡道,“丞相大人过奖了。”
宇文化及笑起来,目光淡扫四周,神色轻松道,“公子不必多礼,闲杂人等已被本相暂时调开,眼下只你我二人,人前的那套大可免了。”
乐隽嘴角微扬,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大人行事果然周密,只是没想到此次为了安排在下入宫竟把张太医给牺牲了。先前是一个宫女,如今是一个太医,不知道接下来步他们后尘的又会是谁?”他边说边举步前行,冷风中白玉面具上的雾气已经化成了薄霜,与周遭环境一样散发着寒气。
公子的性情一直难以捉摸,可又握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宇文化及急忙跟过去,和颜悦色道,“为了大局着想,牺牲一两颗棋子在所难免。公子是本相的王牌,当下正需要公子助一臂之力,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乐隽目光一冷,语气透出一股无形的压迫,“大人可以放心,若真是如此,在下也不会想要进宫亲眼看他如何衰败了。”
宇文化及走在乐隽身旁稍后的位置,连声说是。想他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除了在皇帝面前要做出臣子的卑微姿态来,何时还需要这样低头哈腰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几年来的心愿得以实现,他已经习惯了忍耐。
“公子觉不觉得那名病重的女子和宣华长得极像?”见乐隽不语,他继续说道,“那年江都之巡,本相意外救起落水的她,看清她容貌的第一眼还以为是宣华又重生了,本想好好栽培她,善加利用,不想那女子性情古怪,终不能为我所用,所幸的是她仍是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安插在她身边的宫女才有机会下手,只可惜老天要和本相做对,两次都差了一点。”宇文化及顿了下,眼底的阴鹫之光又重新汇聚,“若这名女子的结局与宣华相同,对他的打击一定比当初更甚。加上朝廷内外受压,大隋江山一旦动摇,将会是他的致命一击。”
“她的病现下还不好说,不过以大人的行事风格,不会孤注一掷吧。”乐隽停下,望着宇文,目光却是落在他身后。
“公子高明,本相的确另有安排,只是若能加上她的催化,便事半功倍。”宇文化及认真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他,“公子是否与那名叫若雪的女子熟识?前些时候本相夜访梁伯之时,曾见她与秦琼在一起。如今秦琼离开瓦岗,不知会投奔何处,若是因为她的关系,投靠了朝廷,对我们可是极大的不利。”
乐隽没有立即回答,待目光收回方开口道,“在下不会让她影响到大人的计划。”
听他语气不容质疑,宇文化及未再多说,又笑着寒暄了几句,便走出梅花林,从太医院内离开。
乐隽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目光又投回方才一直看着的地方,那方雪地上虽然被刻意抹过痕迹,可仍能辩认出是依稀的脚印,如此那道一晃而过的黑影并不是他错看了。
乐隽回房的路上,在门口遇见正准备回寝宫的若雪。
两人无话,若雪转身离开,乐隽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神锐利地落在她裙下的毛靴上,只见鞋底的边缘沾了细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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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心跳如雷,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重。她行走在回廊之间,心思却还留在太医院的梅林中。
就在一刻之前,她恍恍惚惚在内室醒来,正想要回寝宫,恰巧听见梅林中有人交谈。
那两人的声音都有点熟悉,她好奇下便细心听了。虽然听到的不是全部,可足以让她惊出一身冷汗来。
她急匆匆地抹掉脚印,佯装冷静地离开,不知宇文化及和乐隽有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想来如今最危险的应该是尹兰。原来妹妹从被救起,就已经成为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初时尹兰说过,宛儿两次下毒都一口咬定无人指使,只怕杨广虽用了刑,却也没问出什么来。若雪曾想过将实情全部告诉杨广,可苦于手中没有证据,她一个女子如何在朝堂上扳倒一个丞相?
宇文化及暂且不说,他的为人若雪清楚,所以从未放下戒心。
可是乐隽到底是怎样的人?在大珠山时,他是孤傲不羁的文公子,在洛阳城时,他又化身慈悲豁达的乐神医。
而在这场阴谋中,他究竟是什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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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此去经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