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雪离开一会后,尹兰就醒了,火盆烤得她嗓子直发干,正想起身喝水,一阵剧烈的咳嗽伴着鲜血大口大口地喷吐出来,止也止不住。转眼间,地上、榻上、丝被上全是鲜红的血液,整个内室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
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急忙将消息回禀了皇上。
不一会,杨广快步赶到,尹兰没有再拒绝见他。
被血染红的卧榻上,尹兰面如死灰,软软地偎在杨广的怀中,抬眸望着坐在榻上的他,快入冬的天气,他额上竟沁出了汗。她已无力说话,只是先前一双暗淡无光的双眼,此刻又明亮起来,如同星子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倏地,又是一阵剧咳,尹兰想忍却没有忍住,‘噗’地一下,大口的鲜血直喷到他身上,染红了他的龙袍。杨广眉头紧蹙,抬起袖子,却并非为自己,而是替她轻轻擦拭嘴边的血迹。
他一边仔细擦着,一边满是疼惜凝望她,“你还要怪朕吗……你还不肯见朕吗……你要我们彼此折磨到何时……你……你……”压抑了许久的话语终于从他喉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许多说不清的感情。
尹兰眼角流出泪,费力地举起一只小手慢慢靠近他的脸庞,想要用手抚摩他,却在即将碰触到的刹那又无力地落下去,杨广飞快抓住她半空中的小手,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尹兰唇边微微泛出笑容,亦用尽全力与他十指相扣。
四目相望,心意相通,所有的言语都不再重要。
——
乐隽和若雪赶到的时候,尹兰因失血过多,神志已经开始模糊,而杨广依旧紧紧抱着她,旁若无人,不肯放手。
周围跪着几个太医,神色惶恐,皆束手无策。
董公公老泪纵横,跪下求道,“皇上,让乐大夫看看兰姑娘吧……”
杨广仍是表情麻木,无动于衷。
若雪情急之下,再顾不得什么礼教体统,拽着杨广的手臂硬要拉他起来,“快放手——你到底要不要救她,她还没有死啊——”
听闻‘死’字,纹丝不动的杨广像突然有了知觉,扭头盯着若雪,眼神冰冷。仿佛他正守护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生命,那眼底蕴藏着的恐惧,让若雪心痛更甚,不觉放低了声音,“你要冷静,乐大夫会救她的,兰儿会好起来的。”
杨广仿佛清醒了过来,看了乐隽一眼,犹豫片刻,才将怀中的尹兰小心翼翼地放回榻上,准备让到一旁。他人已起身,手却仍旧被尹兰无意识地抓着,抓得牢牢的。若雪神情复杂,迟疑了一瞬,温柔又坚决地将尹兰与他交缠的双手生生分开。
内室被榻边的屏风隔成两个世界,乐隽替尹兰切脉、施针,若雪留在屏风内协助乐隽诊断治疗。
杨广定定伫立在屏风外,一言不发,时而担心地望向屏风,想透过薄纱看到尹兰,时而又望向窗外,怕见到她的痛苦。
短短两个时辰,杨广却仿若经历了生死轮回的漫长煎熬。地上、榻上的血迹已经被打扫干净,丝被也换了新的。杨广走进屏风内,尹兰身上的针已被拔除,虽然面色还是苍白,神色却已经好转许多,呼吸平顺。
看着安静入睡的尹兰,杨广紧绷的脸才稍稍缓和下来,随即对正在开药方的乐隽问道,“她是什么病?别再告诉朕只是受了风寒。”
“的确不是风寒。”乐隽不焦不躁写好药方,转身在宫女端着的水盆里洗净双手,“兰姑娘的病症不多见,恕小民暂时无法给皇上确切的回答。”
乐隽的举止恭敬,却不带半分畏惧,皇帝在他面前似乎和一个普通的病人家属没有区别,而杨广因为他的医术,对他有几分忌惮,也多了几分宽容。
他深深望着榻上的尹兰,“从即日起你留在宫中,一日治不好她,就一日不得出宫。”杨广淡淡的语气,却是下了一个死令。
乐隽缓缓行礼,神色如常,“小民还要去太医院煎制汤药,先行告退。”
杨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派云淡风轻,宽大的袖袍,随着他平缓的步伐无拘无束地摆动,仿佛田埂间展翅的野鹤,任是宫殿重重也敌不过他的一个转身。
杨广似想起了什么,默默出神片刻,而后再未理会,径自走到尹兰身旁坐下。
若雪见他伸手温柔地整理尹兰散乱的秀发,又轻轻摸过她的脸庞,仔细端详着。她沉默半晌,终是悄然退下,留给他们一个两人的世界。
——
董公公已经在太医院打点好了一切,专门腾出房间给乐大夫使用,所有珍贵的药材也是予取予求。
若雪走进太医院的药房,见乐大夫正在抓药,她走了两步便停下,有点担心地问道,“没想到会在宫中见到你,皇上下了令,恐怕三两日内你回不去,乐善堂的事怎么办?”
“乐善堂交给梁伯打理了。”乐隽仔细地分药,淡淡的回答。
若雪走过去,看了眼药方,依次在药柜上取药。
乐隽知道她是在帮忙,笑说,“怎么,你何时也开始关心起我了?”
“你在乐善堂的时候,从不亲自抓药。何况尹兰是我的妹妹,你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我当然应该分担起这些活了。你在皇上面前不好说话,我又怎么会不知好歹,既请你看病又让你煎药呢。”
乐隽也不客气,淡笑着将药方递给她,自己坐到一旁饮茶去了。
若雪把药一味味找出来,又称重分好,来来回回之间,动作却越来越慢,不知在迟疑什么。取到最后一味药,因为在高处,她踮起脚努力去勾,乐隽放下茶盅,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手势,轻易将药取下,交给她。
若雪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药,又恍惚地扫了下先前取下的药材,她猜出了什么,满脸惊疑和不可置信。
乐隽看懂她的困惑,睨了她一眼,“她的病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若雪茫然地摇头,却因心虚而不敢看他,“只是从入秋后她一直精神倦怠,又比常人更易受到风寒……”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去知道?”他清冷沙哑的声线带了一丝残忍,不让她躲开他的目光,也让她直面现实,“方才我不便在皇帝面前多言,不过,既然你是她姐姐,又懂医术,我也无须瞒你。以你所学,从这几味药上应该能看出,她得的是——血病。”
“血病……”低低的两个字从若雪口中飘出,手上一松,她倒退一步,重重靠在案上,不停地摇头。“不会的——怎么可能——”
她手中的药材直落地面,乐隽飞快出手,将它接住,不悦道,“亏你学了几年医术,一点医者的风范都没有。”
说着,乐隽将案上所有药材收集起来,准备亲自煎药,“是我高估了你。如果你做不好,就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若雪口中喃喃,像是自言自语,“血病……白血病……不可能……若是血病,一定在几年前就出现症状了,我不应该不知道,难道说……”
乐隽淡扫她一眼,不耐道,“等她醒来,你最好和她谈一谈。我看你们两个,都糊涂得很。”他正要出门去,若雪一个激灵,快步上前,夺过他手中的药材,神色认真道,“你要我怎么做,我都可以做好,希望你尽全力救她。”
——
寝宫中,檀香袅袅,满室的血腥味已经淡去。
尹兰躺在榻上,意识逐渐恢复清醒。
她对着守在榻边的杨广瞧了好一会儿,愣愣的有点出神,半晌哑然笑道,“我竟然没死吗?”
“胡说!”杨广刚要露出的笑容转眼消失,忽地沉下脸,怒斥,“睡了大半日,一醒来就胡言乱语。”
尹兰不在意他对她凶,反而笑起来,“你是在害怕,对吧?”一边笑着,一边要勉力坐起身。
杨广怒瞪她,见她吃力地想坐起来,伸手扶住她,下一刻,用力搂进自己怀中,紧抿着唇不肯说话。
尹兰靠着他,笑容凝固在嘴角,眼底荡漾出水般的柔情,喃喃道,“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朕不准你死!”
“我是说如果。”她浅浅的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那朕一定死在你前面。” 他恶声恶气,回道,“都是被你气死的。”
尹兰埋进他宽阔的胸膛,笑中带泪,“如果明天就要我死,我也不怕。真的,因为有你在,就足够了。”
——
若雪端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正相拥而坐。她低下头想退出去,可是尹兰先一步看见了她。
“姐姐——你来了——”
听到尹兰的轻唤,若雪勉强挤出一抹笑,端着药走过去。
杨广朝她点点头,若雪心底清明,将药递给他,又对尹兰软语嘱咐,“乖乖把药吃了,早些休息。”
“姐姐,你呢?”尹兰拉住她要离去的手,担忧地问。
若雪拍拍她的手,笑着安慰,“姐姐也要去休息一下啊。”
她赶着步子走出内室,逃也似的跑出寝宫,她怕自己走得不够快,笑容无法继续伪装,就会在妹妹面前完全崩溃。
跌坐到台阶上,若雪掩面而泣。
和自己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妹妹,竟然身患绝症,随时可能离开她,这个认知,她拒绝接受。
胸口涨得发痛,人却觉得轻飘飘的,过往共同生活成长的岁月,一幕幕盘旋在脑海中。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捉弄她们呢?原本以为一个留在现代,一个回到古代,此生不会再相见,可居然又安排她们在这宫城之中重逢,但结果还是要夺走她们其中的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