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大夫在书房内用完午膳,梁伯端水给他漱洗,他解下白玉面具放在一旁。
梁伯开口,声音隐隐带着些诧异,“瓦岗寨有消息回来了,秦琼竟然为救李密身负重伤,如今生死难料。”
乐大夫面无表情,也不做声。
梁伯接着道,“你已做得仁至义尽,既然现在秦琼自身都难保,不如找个地方将她送走。如今到处都在通缉她,不可能让她永远驻足乐善堂,她已经复明,总有一天会瞒不住的。到时事情败露,对谁都没有好处。”
乐大夫依旧气定神闲,若无其事中透出一丝不屑。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划开水波,用手掌掬起清水缓缓洗着双手,而后用绢布擦干,又拿起一边的白玉面具细细擦净。
梁伯身未动,双眼却已蓄起怒色,加重了口气,“别忘了我的脸为何会变得和鬼似的,你又为何要终日戴着面具;别忘了你几年来做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更别忘了你父亲的死……”
“啪——”梁伯未说完的话语被一掌重击打碎,摆着水盆的案几微微摇晃,盆中的水花被震得四溅出来。
乐大夫从案上收回手,慢慢将面具戴起来,“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不用你来提醒。”他的声音并不重,可冷得叫人发寒。
梁伯僵硬着脸,面色很难看,房内的空气像被冻结了一般。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的是堂内的一个下人,表情慌张,“老爷,堂里来了两个西域商人,定要找您,已经告诉他们过了坐堂时间,请他们明天赶早,可他们就是不听,还凶得很。小的实在拦不住,他们正朝后院来了。”
“岂有此理!这帮人仗着皇帝给他们的优待,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在洛阳城内为所欲为了,我倒要叫他们知道什么是乐善堂的规矩。”梁伯目光森寒,一脸阴沉,紧握的拳头咯咯作响。
不料他话刚说完,书房的门便被重重拍开,一股肃杀和威慑之气扑面而来。门口赫然出现两名男子,皆身着胡服,体形魁梧彪悍。
其中一人面目冷峻,满眼警惕,略扶住身边另一人,用生涩的汉语问,“中原大夫……你……最好的?”
被扶着的那人虽然也是一脸凌厉,可眉目纠结在一起,中间染上了薄薄的恙色,应该是需要医治的那位。
乐大夫微微打量他们,没有回答,只是隐约勾起唇角。
那问话的男子也未多追究,指着梁伯和那个下人,又指指门外,让他们出去。
梁伯之前已是怒火旺盛,此时正好有机会发泄,却见乐大夫暗中对他点了点头,他为顾大局只好忍下,和下人一起退出书房,守在门外。
那男子躺在榻上,褪下上衣,让乐大夫查看伤势。
视线触及伤口,乐大夫暗暗吃了一惊,这些伤口并非如他们所说,是因为打架造成的。他起初就感到怀疑,以西域人士在洛阳城内受到的优厚待遇,几乎不可能有人敢与他们挑衅。果然,这伤势是朝廷的刑杖才能造成的。难怪他们遮遮掩掩,神情提防。
——
若雪呆坐在自己的房中,午膳一口都未动。她反复思考着他们之间可能的联系,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明,更觉食难下咽。
她忽地站起,深吸了几口气,终是决定去找他问个清楚。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书房,可没料到会在书房外见到梁伯。梁伯想让若雪离开,又刻意压低了说话声,却仍是惊动了房内的人。
书房的门被猛地打开,一个连容貌都来不及看清的男子重重钳住她的手臂,像旋风般袭过,转眼便将她强拉入书房。
若雪只觉得手臂生疼,眼前发花,下一刻,那男子已右手握住腰刀,蓄势待发。
正在清理伤口的乐大夫斜睨了他一眼,神色始终平静如水。淡淡一句话就化开这个死局,“他是堂内的学徒。”说着,他像平日一样,对若雪吩咐,“取生肌散来。”也许,那男子根本听不懂汉语,可乐大夫话语间的那份淡定闲雅足以化解他满身的戾气。
若雪只怔了一瞬,立刻从茫然中醒过来,自己定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她将药送上,一举一动循规蹈矩。
榻上的男子也是条硬汉,**的背上伤痕累累,他却一声不吭,只肌肉紧绷似岩石。伤口原先未得到很好的治疗,表面已结了黑痂,可是底下的皮肉全是溃烂的,要想长出新肉,就必须在用生肌散之前先除去黑痂和腐肉。
那男子冷汗淋漓,却始终未出声,只在痛极时死死抓住榻上的木栏,若雪微微皱眉,暗自佩服。
清理完毕,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男子自榻上坐起,穿衣袍时一个精巧的画轴从他怀中滚落,他很紧张地去拣,顾不得穿衣。
另一个男子看见,又急又怒,匆忙将画轴卷起,从西域语对他吼着。
那男子双眸中潜藏着的痛楚和落寞一下涌出来,所有的神采都暗淡下去。低低的却无比沉重地说了一句话,也是西域语,若雪听不懂,却隐隐被那语调中的哀恸感染到。先前并未注意的画轴,她便留心看了一眼。
这一眼,刺痛了她胸口某一处深藏的伤口。画轴上是一位绝美的女子,正反弹着琵琶,似大漠中飞天的仙子,拈花而笑。这个姿态,这个笑容,立刻与她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她失神唤道,“尹兰……”
男子双手交叉于胸前,朝乐大夫深深鞠了一躬,便拿着药扶住受伤男子离去。没有繁复的礼节和虚假的感激,只有如同大漠雄鹰般的豪情和本色。
两个人正要踏门而出,却又停下步子,受伤男子看着拉住自己衣袖的若雪,困惑不解。
若雪不肯放手,低声央求,“请让我再看一眼那副画轴,就看一眼。”
两人急着要离开,又听不懂若雪说什么。见他们径直要走,若雪转头,眼中已蒙上湿意,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盯着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乐大夫,“帮我,我知道你懂西域语。”
——
两个男子已经离去,书房内只剩下若雪、乐大夫和梁伯。
几个时辰前,若雪凝视着画轴上的女子问,“画上的姑娘叫什么?”
乐大夫用西域语问受伤男子,而后回答,“只听别人叫她‘兰姑娘’。”
若雪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似喜似悲。她恍惚出神了半晌,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乐大夫问,“你与画中女子是何关系?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可不论他怎么问,若雪都只是沉默。
乐大夫禀退了梁伯,与若雪对坐在书房内,从午后直到上灯。
“你不想回答,我不勉强,可你也不想知道她的处境吗?”
若雪蓦地抬眸,眼中波澜渐起,“我要如何信你?直到今日,我都不知你究竟是谁。”
“你既然知道我懂西域语,恐怕你也应该猜到我是谁了。”
“你到底是乐隽,还是独孤文?”
他竟扬起嘴角笑了,第一次对着她笑,“戴着面具我便是乐隽,摘掉面具我便是独孤文。”
他说得理所当然,似乎两个身份原本就应属于他。他的笑容仿佛极地中的骄阳,无比耀眼却没有丝毫温暖。
“我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知道的?”
其实他大可以否认,若雪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只是他的坦荡,让若雪的提防在悄悄消退,“我虽未见过你的面貌,你又刻意改变了声音。原本无懈可击,只是你忘了一点——香气,因为失明的人,通常触觉和嗅觉会异常敏锐,我与文公子有几次近身接触,他身上带着很独特的香气,淡淡的,像是长时间停留在某处而沾染上的,而乐大夫的书房内也恰好有这种香气,我想是你在两处的书房都用了同种提神的熏香。”
他的笑容未变,饶有兴味地问,“就只是因为这个?”
“起初我也仅仅是怀疑,”若雪指了指他身后墙上挂着的对联,“文公子研究药联,而此副药联正是其中的经典。不过,我仍是不敢肯定,只到今日中午遇见了如景。乐大夫与文公子本就交往颇深,有些人情事物的往来也是正常之举,若如景坦然与我相认,便打消了我所有的疑惑,可恰恰相反,如景视我为陌路,连话都未说一句。”
“她既未开口,你也未曾见过如景的样貌,又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若雪缓缓伸出左手,芊芊五指,只有小手指上染了丹蔻,因有些时日,颜色已退得极浅,“我与如景是同时染的,谁料她离开之后也未再染,颜色退得与我一模一样。”如景的香囊上绣着葡萄藤的纹案,当时的葡萄均产自西域,一般的中原女子见都不曾见过,更不可能绣这个图案。事已至此,若雪不想再说,若要隐瞒一时并不难,可要朝夕相处不露破绽却不易。
“你很让我出乎意料。”他此时坐在窗前,面对坐在榻上的她,柔和的灯光下白玉面具皎皎若云中月,而他的面貌就被掩在其后,“难道你不想见见我的真面目?”
若雪只是淡淡回道,“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知道你的为人。”
他起身,望向窗外,静静地摘下面具,沉思了片刻,说道,“几年前,我的父亲被人害死,那人以为我也已死,为了继续活下去,在洛阳时我必须隐藏自己。”
若雪没想到他会回答,有些诧异,“你的仇人在洛阳?你要报仇?”
“不错!”他慢慢转身,若雪渐渐看清楚他的面容,乌黑的发,浅棕的眸,本是丰神朗玉的人,却在五官之间同时蕴涵着冷和热的两股力量,仿若同时存在的寒冰和烈火。若雪在这一刹那,忽然读懂了文公子的萧音与乐大夫的拳法之间的共通之处,是仇恨成为了枷锁,压制了音律中本该的自由不羁,牵绊了举止间原有的洒脱豪放。
“你是否也愿意告诉我,与画中女子是何关系?”
若雪重重一颤,他轻轻一句话,又将她点醒,她低下头,胸口闷闷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她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空中与妹妹重逢,可是,她更不敢想象父母同时失去她们两个的心情。“若是这次我猜对的话,她是我的妹妹。”
他的眼中闪过难得一见的惊讶,隐隐带着些许讥嘲,原来自己一直错了,她既不是皇帝要找的人,也不是在通缉的瓦岗寨的人,她居然是皇帝女人的姐姐。居然是这样奇妙的关系……
她抬头问他,“那西域男子都说了些什么?她可还好?”
“她应该很好。”他冷冷一笑,眼中的锋芒更为凌厉,“虽燃她未被册封,可皇帝待她胜过任何一个妃子。那西域男子并非普通人,而是伊吾的吐吞设,只因私藏她的画像被发现,皇帝不顾可能引发战争的危险,给他安了个无名之罪,施加了重刑,还不准给他医治,可见皇帝对她是何等宠爱有加。”
若雪只觉得天昏地暗,人摇摇晃晃再也坐不出,他伸手扶住她,却见她睁大着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宠爱有加?宠爱有加?……不要……千万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若雪双眼模糊,看不清跟前的他是何表情,担忧和惧怕随着冰冷的泪一起涌出来,流到口中全是苦涩,她叫不出声,只能在心底不断嘶喊:尹兰——不能和这个皇帝扯上关系——不能和这个皇帝扯上关系——
她从中午就未进食,又遭受种种打击,此时饥饿和疲惫同时袭来,她终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人软软地倒下去,意识逐渐消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姐妹要相见了~~
纠结的才要开始。。。
亲们给咱点动力吧,咱写得很辛苦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山重水复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