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雪乖巧的取过一块肉,放进嘴里,不甘心道,“谁说会打仗的人就粗野了?吴国的都督周瑜还是个精通音律之人呢。”她一边细细咀嚼,一边随口说着,“你更不是一介武夫。你还看《诗经》,看《天文志》呢。”
他郎声笑起来,“将我与周郎相提并论,若雪,你这是抬举我了。”
“……哪有……句句肺腑……”若雪咽下嘴里的食物,认真说到。
他眼角弯弯带着笑意,起身斟了两盅茶,递给她一盅,“慢慢喝,别烫着。”
若雪接过,吹了吹,轻抿一口。
秦琼坐回榻上,捧着茶盅,并没有喝,只是专注的看着立在幽暗处的那副细鳞铠甲,黑眸变得幽深,眼角的笑意淡去,目光仿佛跨越了时空,看到很远的地方。
若雪默默凝视着他,跟着他低沉的嗓音,一同跌入过往的回忆。
“家父在世时常说‘战争终究是一场杀戮,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无论何种理由,自由或者正义,都无法掩盖它的本质。’那时我年幼,无法明白父亲话中的含义,眼中只有他身着燕翎甲站在城墙上俯视千军万马的威风凛凛,便想有朝一日也定要穿上它去征战沙场。”他捧起茶盅,啜了一口,深沉的眼中分明已揉进了某些情绪,“祖上都是武将出身,我不懂父亲为何不将家传锏法教授于我,而是送我去了学堂。直到那年隋灭北周,驻守山东的父亲战死,直到我也穿上它,手上沾染了鲜血,我才终于明白父亲的用意。沙场就是修罗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可以,永远也不要踏上那块地方。”
“若雪……”他侧目,与她相对,却欲言又止。胜利只是暂时,隋军很快会进行反攻,战事延长,缺粮的他们势必处于下风,一场恶战已在所难免。而结局如何,他亦无法确定。“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战争,我不再是了无牵挂,我不愿你为我哭泣。”
若雪只觉得胸口像被绞过似的疼。他有了牵挂,而她又何尝不是?!
她不再是平静的看客,她如此在意这段历史,只因其中有他。
她留恋他的笑,希翼他眉如弯月,眸含春风。她缓缓伸出手,带着从未有过的悸动,隔着矮几,指端碰触上他冷峻的眉峰,流连而下,抚上他漆黑的双眸,他坚毅的嘴角,轻轻的想要揉去所有的纠结,“可是……我想看你笑……”
她的深情凝望,她的柔情似水,都让他为之动容。他推开矮几,反手握住她的柔荑.,长臂一屈,将她搂进自己的怀抱,低下头埋入她的发间,汲取那诱人的芬芳。
她似小鸟般依偎在他的胸前,鼻间是他独有的男子气息,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音,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熟悉,他的双臂坚不可摧,他的怀抱牢不可破,这是专属于她的海港,让她停靠,让她逃避。这一刻的温暖,她想永远拥有,是否奢望?!不由地,颊上升起一片红晕。
美人在怀,明眸朱唇,面若桃花,怎教英雄不折腰?!
一瞬间心潮澎湃,他托起她的后脑,温柔却又是那样果决的将唇覆上。当两唇相触,她有些紧张,却不再闪躲,感觉到她的纤颤,他吻得小心翼翼,如春雨霖铃,微润梨花。唇齿间尽是清新的茶香,而两颗心已醉得彻底。
他恋恋不舍的离开,那湿润柔软的红唇,她还躺在他的臂腕,双眼微醺,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就算是炼狱,为了你,我也会活着回来。”
她迷惘的点点头,明白他误解了。她知道历史,她知道他不会死,她担心的只是持续的杀戮会纠缠他一生,无休无止。
也许她真的醉了,醉得都无力去思考,头沉沉的,身体却轻飘飘的,犹如卧倒在云海之中,许久未有的舒适和多日积累的疲劳,逐渐模糊了她的意识。
灯光渐渐暗下,朦胧之中,冬去春回。已是桃花如锦、柳丝成荫的季节。
微雨后的黄昏,他与她携手而行,漫步河畔,看柳絮飘飞,桃花朵朵,白的,红的,落了他们满身。
若雪挂着幸福的笑容,醒来。睁开眼,回过神,才知依旧是寒冬,依然身在军营,这世外桃源,这春暖花开,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有些失落,直直的望着白色的帐篷顶。天已大亮,她睡在他的床榻上,身上整齐的盖着他的被褥,可是,帐内早已没有他的身影,她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将帐内稍稍整理了一番,简单洗梳后,她出了帐门。沿着军营的小路,才走了没几步,只听见几个兵士在一旁高谈阔论,她不想关心他们的话题,而几个字句却不受制的直灌进她耳里,让她如身中芒刺,立在当场。
“你听说了没,昨夜将军没来喝酒的原因……”一个兵士神秘兮兮的问边上一人,见他不语,他大笑,“那是因为……有美人暖帐啊……”
“我当啥事~~”另一人啐了他一口,不屑地说道,“将军英勇无敌,又身居高位,至今还未婚娶,找个姑娘再正常不过,你是不是嫉妒了?”
那人也不服软,回瞪他一眼,“你我的小命都不知保不保得住,还有空想这档子事。”
这时,坐在边上的年轻兵士,终于按耐不住,呵斥道,“你们胡说些什么,秦将军是这样的人吗?!”另两人被他一喝都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接着道,“昨夜在将军帐中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一直照顾伤兵的尹姑娘,她救了我们多少兄弟,你们知道吗?你们就这样报答人家的?!再说了,昨夜里刚熄了灯,将军就去了军师帐里了,根本没在自己帐中过夜。我可是亲眼看到的……”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另两人自知心虚,低下头去,没了声音。
若雪看在眼里,句句入心,顿时五味呈杂。他不仅重情重意,更是忠孝守礼的人,即便是这样的处境,他还在考虑她的声誉,让她不受丝毫委屈。而她,又能为他做什么?
——
对于那日在他帐中,莫名的昏睡以及那反常的梦境,若雪总是有些疑惑,思来想去,这其中原委只有一个可能。
想必是她在碾拌曼佗罗时,多少吸入了一些它的粉末,积少成多,便出现了麻醉现象。她不敢确定,又试了几次,结果,如她所料。只是吸入的曼佗罗粉起效较慢,作用弱,且持续时间短。如果,点燃后再吸入,作用会强几倍,起效也更快,只需少量便达到原来的效果。
这个发现让若雪多了几分欣喜,很快将新方法运用到伤兵的治疗中,如此一来,便节约下许多曼佗罗。
——
快到正月,天气越来越寒冷,尤其是这个冬天。
接连着下了几场大雪,通济渠的大片河段已被冰封。隋军被阻在对岸,无法通船,他们开始在渠上建桥,眼看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若雪每天照旧去秦琼帐中看书,可是,她的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到书册上,三心二意的看着书,却是全神贯注的在留意他的表情,他的一举一动。
他时而剑眉愁聚,闭目思索,时而凝视着地图,看上好久好久,时而又去徐茂公帐中,直到很晚才回来。只是,不论多晚,她都会在熄灯之前离开。
若雪表面上对这场战役漠不关心,其实她心中比谁都清明,不管这一战究竟结果如何,她都不会让他输。
——
避开秦琼,若雪寻时机找到了徐茂公帐中。
她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一番叙述,引得徐茂公大加赞赏,“尹姑娘博学,老夫佩服。若此计可行,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敌军手到擒来。”
徐茂公捻须,想了一下,又问道,“只是,老夫有一点不太明白。要让敌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点燃篝火和火把,尹姑娘该如何做到呢?”
他的疑问也在若雪预料之中,她有些歉意,却回答得很诚恳,“各中细节,请恕若雪今日无法祥说。旦请徐先生能相信我。”
徐茂公微点了下头,也不勉强,“老夫对尹姑娘是有信心的。”他是聪明人,眼前女子的才智非同一般,而初见她时那份置身事外的清冷淡然更是让他记忆犹新,如今那样的超脱之姿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宛如落入俗尘的仙女,有了凡人的情感,便再也回不到世外。能让她食烟火、知五味的男子,怕只有那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帅了。这样的男女倒是人间绝配。不过,这等大事,她怎么单单来找了自己,却不去和他商量?
徐茂公犹疑着便开了口,“昨夜秦将军与老夫商议了战事,决定明日天亮大军便出发去通济渠,虽说处在劣势,却也无可奈何,若是让隋军攻打过来,或是绝粮时被迫再战,恐怕我们胜算全无。倘若按照尹姑娘的计划,大军明日出发,三日之后才可迎战,此事关系甚大,我会与魏王解释,至于秦将军……”他说着,若有深意的看向若雪。
若雪没有回避,迎上他的目光,“魏王那里就有劳先生了,至于,秦将军那里,还望先生能替我保守秘密。”他一直不希望她卷入战争的,如果他知道了,定会阻拦。
徐茂公神色有些为难,却还是应了下来。大敌当前,应以战事为重,何况这场战役对他们意义重大,儿女情长暂时该放下了。
——
第二日天刚亮,大军就出发了。虎子因为残疾,不能再参战,而被留在帐内,这倒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马了。
在战争面前,能看透人生百态。有些人为了能躲避而庆幸,好象张大婶;有些人则甘心投入,好象她。只是,有一点她们相同,都是为了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大军出发后不久,若雪也离开了瓦岗寨,她着男装,在两名精兵的护卫下,带着一车干草和一盒曼佗罗粉,绕过通济渠,向隋军后方行进。
从瓦岗到通济渠,快马加鞭一两个时辰便可到达,大军行进慢些,半日也可到达,而若雪因绕了远路,行程最长,连夜赶路,才在两日后的夜里到达。
徐茂公派给她的不愧是秦琼帐下的精兵,趁着夜色,他们顺利潜入隋军大营,很快找到了安放干草和枯柴的地方,并在最表层撒上了曼佗罗粉。
——
几座起伏的黄土堆中,隐约有个小点一动不动地藏在那里。
离天亮已没有几个时辰了,两名士兵在火堆边合衣休息,而若雪却紧张的毫无睡意,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一切都很顺利,但她却有隐隐的不安,明天究竟会怎样呢?她抬头望着天空,天一片漆黑,没有她要的答案。她呆望了一会,俯过身,趴在土堆上望着通济渠的另一头,那里有点点火光,他是否也还没睡呢?
——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候,空中连一丝星光也无。
除了风刮起军旗发出啪啪的响声,天地几乎一片沉寂,而明日这里又会是怎样的刀光剑影。
秦琼立在帐外,任夜风吹过他冷峻的脸,吹起他的长袍。
他凝视着对岸,那里有隋军的一万精兵,而自己不过千余兵士,此间的差距始终是压在他心头的大石,让他无法轻松。军师只说三日后定有妙计,也不知明日会如何?军师的妙计又是什么?
黑夜中,他微微皱眉。那日对她许下的承诺,他还清晰地记得,他一定会活着,活着回去。对她,他绝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