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可谁又知道这执念是对还是错。”
“即是执念,又何来对错。”杨谅手执茶盏,目光始终落在若雪脸上,“人大抵如此,即便如你般心思清明,可落到自己身上却难免糊涂。我倒是好奇,你何以见得我放不下的是仇恨,而不是皇权?”
“或许你已不记得,在大珠山采药时我曾对你说,宫城既不能束缚你,仇恨也不该成为束缚你的理由。那时候我只是有一种感觉,觉得你更爱的是岐黄之道,而非权谋之术。以你的医术修为绝不是三五年能成就的,而学医不若其他,非潜心钻研者不能成大医,我猜你在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开始钻研医术了。”若雪看着他,想到大珠山时的他,才猛然惊觉此时的杨谅和那时竟然已大不相同,不知从何时起他周身的戾气已渐渐淡去,眼底还平添了几分柔和,“在宫中与你相处那么长时日,这感觉越发强烈,你虽然四处谋划,但你想要的不过是朝廷的覆灭,对这江山的归属却丝毫不在意。”
“原来你都感觉得到。”他回味着她的话,笑意渐深,大珠山时发生的事他又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如今心境已不同于当初,那时他说手上有太多让自己无法回头的东西,他不可能回头,却可以试着放下。
“若我能放下仇恨,可会有不同?”
杨谅定定看住她,语气中的认真让若雪一怔,的确,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肯放下执念,或许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她若有所思道,“很久之前我就曾盼望你能放下仇恨,若你可以心无旁贷,我想以你的精诚医术定能成为济世大医,为这乱世中的百姓造福。”“仅此而已吗?我更在意的是你我之间会有何不同。”
他问得坦然,她也不回避。
“你若能放下仇恨,便不再有阴谋利用,你我之间没有利益和猜疑,而是心怀坦荡,志同道合的朋友。”
“志同道合。”他口中默念了一遍,随即笃定道,“好,就从朋友做起。”
屋外忽然有声响,隔窗传来梁伯急促的声音,“老爷,宫里来人了,已经到了前厅,正往这边过来。”
若雪心中一颤,难道尹兰?
“不是尹兰。”只看她的脸色微变,杨谅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一边戴上面具,一边淡淡道“只怕是为我们而来的。”
转眼,董青就带着人到了。
“奴才奉皇上之命送来合卺酒,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他说完,做了个手势,身后两个小太监端着一壶酒和两只杯子上前来,董青亲自将酒斟满,然后一一递给他们。
若雪接过酒盏,有些不知所措,而杨谅仍是平静无波,施施然带着她完成这个仪式。
酒盏碰撞,发出轻脆的响声,交臂环绕,若雪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酒盏送到唇边,杨谅轻啜一口,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若雪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将酒一饮而尽。
若雪也抿了一口,酒的辛辣让她忍不住咳起来。下一刻,只觉得手上一轻,酒盏已被杨谅夺过,他不由分说,仰头饮尽。
“内子不胜酒力,就由在下代劳了,想必皇上不会怪罪吧。”
董青倒没有多说什么,讲了几句吉祥话,就带着人走了。
董青一走,杨谅立刻拉过若雪看了脉象,他神色凝重却一句话都不说。
若雪脑子里许多念头飞快闪过,这壶酒里一定有问题,难道被下了毒,但是杨广又为什么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身子可有感觉异样?”杨谅难得一见的紧张,见若雪摇了摇头,他神色松了松,将茶盏递给她,“你留在这里,我再差人送水过来,记住,半个时辰里水不要停。”
眼看杨谅起身要走,若雪急忙拉住他的袖子,“你先不要管我,你喝得更多,赶快先给自己解毒吧。”
“你是在担心我。”他微微一笑,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闪着光芒,煞是好看,“放心,不是毒,我没事。”
杨谅走后没多久,便有侍女送水过来。她举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不似一般侍女,她放下水壶,退到门边,仔细关上门,屋子里便只有她和若雪两个人了。
她抬起眸子,盯着若雪,那眼神疏离中透出恨意。
若雪愕然,“你是谁?”
那女子扯出一丝冷笑,缓缓开口道,“你是没见过我,我却从没忘记过你。尹若雪。”最后那三个字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若雪浑身一凛,她是没见过她,可这声音她却是记得的,似玉石玎玲,悦耳动听,又透着清冽沉静,若雪几乎可以肯定是她。
“你是如夏。”
她微愣了下,扬眉道,“你果真不一般,许久未见,竟能辨音识人。”说着,她伸手在脖颈上慢慢撕扯出一道口子,在若雪讶异的目光中揭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真颜。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如她的声音般清冽而又冷艳。
此时,若雪心中已有几分明了,如夏刻意隐藏身份来找她,就是为了不让杨谅和乐善堂里其他人知道。而今这个目的很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
“如夏,我很感激你和如景在大珠山时对我的照顾。今日你来找我,是有话要对我说?”
如夏哼道,“尹若雪,我很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你以为自己什么都了解,什么都明白是吗?可是别人的心事你能了解吗?别人的伤痛你能明白吗?”
若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诉说。
“父母养我到八岁,而我在公子身边已经十六年,公子予我是怎样的存在,你懂吗?”如夏因为情绪激动,双眼竟有些泛红,“八岁那年,家乡闹水灾,为了养活弟弟,爹娘不得不将我卖到青楼,若不是遇到公子……”如夏顿了一下,“从此,我有了新的名字,也开始了新的人生。不久之后公子又买下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两岁,赐名红景天。我们跟着公子到了他的封地,他送我们去西域,如景练武,习得一身绝顶的轻功,而我学奇门异术,无论多苦,只想有朝一日,所学之术能为公子所用,那这一切便都值得。”
她若有所思,唇边渐渐蕴起微笑,“你以为公子毫无把握就会入宫吗?他的面具之下其实还有一层人皮,若是万不得已要取下面具,展现在别人面前的也只会是那层布满疤痕的假面。为了改变他的声音,我特意做了一个“簧”,含在口中便可改变嗓音。一切都万无一失,除了你。”
如夏猛地瞪着若雪,却恰好看到她发髻边的白玉簪子,一瞬间眼中恨意更浓,“你知不知道,我们曾经在月下饮酒,听公子吹箫,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你知道在西域,在朝廷,在民间,我们做了多少安排,多年的苦心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你知不知道,为了达成公子的夙愿,我可以牺牲一切,可是因为你,这一切努力就要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