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鬼 第11章 人生在世

三月初春节气，城外冰皮始解，门内一群按捺不住性子的人便张罗着出城踏青，为的是一聆春之新声，许会有所悟。

自然也有人来邀请过萧合徵，都被他一一冷言推拒了。

萧合徵并非无意去听春声，只是他素来不喜与人相处。太吵了，会影响乐之本声。何况是这么多人，赶鸭子似的一起去，要多聒噪有多聒噪。事实上，有任何旁的人在，萧合徵都会嫌吵。说话声、脚步声、呼吸声，这些萧合徵会为听清乐声而刻意压制，别人却不一定会。

与爱热闹的同门相反，萧合徵喜静，他要的静只有当他孤身一人时才能勉强达到。

毕竟，一瓢风入犹嫌闹，何况人间万种人。

等门外喧哗声远去，萧合徵才会背上琴，独自前往更深远幽静的地方。

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归云山，不够出名，平素几乎无人涉足，但真够深幽。深山某处更有一泓清泉，泉澈见石，无世俗红尘所扰，静、幽、远。

这日萧合徵一如既往置琴于泉边而奏。深山中偶闻枝叶相拂之声和鸟啾鹿呦，萧合徵被这自然界最纯粹的乐声触动，依风声为韵，和以轻柔的琴音。

风声停，一曲终了。萧合徵提手，望着微颤的琴弦，略微失神。

突然旁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想不到在此无人之境也能听见仙籁，实在是我的幸运。阁下是天上下凡来的仙君吗？”

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白衣女子正朝萧合徵舒展眉眼，唇角眉梢是明媚的微笑。萧合徵寻声望去忽见这气质拔俗的女子时顿然生出是否误入他境的恍惚，片刻回神后他心里腾地冒出恼怒，恼怒这忽然出现之人扰了他的安闲。

琴魔生了气，索性将此地让与这人，自己收琴不发一言便去。

“唉，你别走啊，我不会打扰你的，只是想再听你弹一曲，行不行？”身后只有声音随着风追来。

女子的存在本就是一种打扰。萧合徵浑若未闻，埋头但走。他对这女子唯一有好感的地方，也只是她分外婉转的嗓音，仿佛春日始流的冰泉，让萧合徵不禁去想，这副嗓音若是唱起歌来会是怎样的摄人心魄。

只可惜多数人多都有天赐的声音，却未能再苛求上天再赐他们歌唱的禀赋。对于女子声音的想法只在萧合徵脑中一闪而过，他很快便抛开杂念寻到另一处勉强可待的地方，将自己再次投进琴声之中。

抚琴罢，萧合徵抬眼见面前一抹莹白光影，心下骇然。是适才那名女子。萧合徵对声音极其敏锐，但这女子连续两次无声无息到他的身边而他毫无察觉，绝对不可能是松懈或巧合。萧合徵戒备心顿起。

女子微微笑着退了几步，语气轻快地说:“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萧合徵皱眉，伸手去试女子的鼻息，丝毫不觉他这番动作是否冒犯。是生灵。

“你是谁？”

萧合徵的举动颇有无礼，女子也不气，乐道:“我是白踏霜，你当我是此处的山神好啦。你的琴音胜过天籁，本山神现在非常满意。人类，说出你的愿望，本山神替你实现。”

听罢这胡言乱语，萧合徵以冷漠相对，扔下一句“不知所云”便要离开。

白踏霜见人又要走，急道:“哎，你别走啊，我是真心认为你的琴艺精湛。你总不能拒绝想成为你听众的人但求一隅以聆君音的小小请求吧？”

萧合徵听人的言意，也许不止这一次，下一次，下下一次，他都躲不过这个不速之客了。萧合徵有些烦躁，但他摸不着白踏霜的身份也不能像对同门那般率性出手，只得暂且把气咽下去，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白踏霜一身白衣，站在那里时也悄无声息似是鬼魅，若非刻意彰显自己的存在，连萧合徵都无法察觉。

当她不在就行了。萧合徵想开了，淡然道:“只要你真能寻到我在何处，随你。”

这句话正是对方想要的。萧合徵看见白踏霜眼睛忽然撒进一束光，变得晶晶亮亮的，浑身上下似乎有洁白的莹光弥散。萧合徵心里忽生久居阴沉冬日后第一次见到和煦春光般的心情。

萧合徵不敢去细想。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若是萧合徵兴起负琴外出，拨弦曲罢，抬眸总能发现那抹白色影子。白踏霜在时不出声，不张扬，只半阖眼听得入神。她知萧合徵不愿作过多的交谈，便不发一言，在萧合徵离去时以微笑沉默目送。

不管下一次到了哪里，白踏霜总在。

萧合徵感觉不可思议极了，终于在一次曲终时问她:“为什么你总能找到我？”

“这是我的独门秘术，恕不外传。”萧合徵的主动搭话让白踏霜吃了一惊，喜难自禁，笑容也就出来了。不需一瞬她便能踏遍这座山头的每一个角落，找人有什么困难的？

萧合徵才觉问她不如不问，暗定以后再不问她任何事情了。但有些事情有一必有二，接下来几天萧合徵不由又多问了她几句。

“为何你能耐住性子听这么久？”

“因为好听啊。难道你对自己的琴艺不自信？”

“你懂乐理？”

“略知一二。不过若要在你面前说这些就是我班门弄斧了。”

后来与萧合徵的交谈变多，白踏霜渐渐敢主动聊下去了。虽然萧合徵总是不咸不淡地回应，但白踏霜都能绕有兴致地听着，受用极了。

不知怎的，在与白踏霜平淡如水的交往中，萧合徵的心情反似八月秋风伊始，越来越难以安定。风不止，风难息。

有天白踏霜问他:“你若只与琴为伴，不觉得苦闷吗？”

萧合徵听她问得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地回道:“为何会觉得苦闷？为何要投入嘈杂的人群，让此心陷入囫囵？”

“不，你所认为的是错误的。”白踏霜温柔地反驳，“也许你山岳自观，难以察觉自己在不经意间流露的情感。囫囵也好，困顿也罢，人生在世，总要有他人相伴，真真切切地活过一次。”

萧合徵不平静的心情此刻集中爆发出来。他觉得白踏霜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他从不屑与俗人为伍，与白踏霜相交也不过一种勉强。他为何要对拥挤的人间产生感情呢？

萧合徵脸色稍沉，但满腔的愤慨在目及白踏霜波光潋滟的双眼时忽都化作虚无。萧合徵惶然突生，无可消弥，使他去闪避白踏霜的目光。

离去的时候，萧合徵听见身后白踏霜轻轻道:“回见。”

他像是落荒而逃。

回到门内，萧合徵的心情仍未平静。这段时间他的情绪一直不稳，今日尤甚而已。有师兄见一向沉寂的萧合徵内心起伏如此，叹:“本是无涛如镜湖，因何风动起波澜。”

萧合徵仿佛没听见。暮寝，竟是一夜未曾安眠。他人生第一造尝到心如火灼，苦不堪言的滋味。

萧合徵稍稍静心思之，明白这些躁动是自白踏霜听他奏琴时，随着日子过去一点点填进他的心里的。萧合徵想，也许将白踏霜从他的生活中驱逐出去，才可重寻得那一处净土。

明日，萧合徵携琴东去时，门口一位扫洒的师弟忍不住嘀咕:“真是奇了，怎么萧师兄最近出门越来越勤了。”

萧合徵抚琴时白踏霜如期而至。萧合徵已打定主意，弦声止，便要严正地告诉白踏霜，以后她不必再来，这段闻乐之交也该结束了。

不过玉音未尽，白踏霜先抢问:“你的弦声中多了些嘈杂，你最近心情不佳吗？”

萧合徵闻言微楞，没想到的是弦声不掩情。他反问白踏霜:“你说我的弦声多了些嘈杂，那依你所言，从前是如何？”

“唔，”白踏霜歪头仔细想了想，缓缓答道:“很美很美，让我想起一切我曾见过的美好事物，只是细听之下有些空虚，那份美好也只是模糊的光阴，没有清晰的实体。我听不清你的感情。虽然你今日的琴乐较之以往难算上佳，但因着有了一份情，再平凡的调子也有了灵魂呢。”

萧合徵分不清对方是褒是贬，不过他沉下的脸掩饰不了心情。白踏霜所言所行并不讨人嫌恶，那么萧合徵燥郁的心情合该是他个人之因。什么时候他竟成了一个气量狭窄的人了？萧合徵想不明白。很多事他都想不明白。

不过若要静心曲，果然要远离白踏霜这个意外因素。

但不知为何，萧合徵仍在动摇。

白踏霜不知道萧合徵所扰之事，只当他今日心情欠佳。于是她便笑道:“这连日来叨扰已久，自听你奏琴以来也未有表示。无以为报，我虽不才，但仍愿献丑一曲聊以回赠。”

萧合徵欲有言语，但架不住想听白踏霜柔美嗓音有怎样歌声的好奇，便按下心思，沉默不言。

白踏霜权当他默认，清清嗓子，起了第一个调子:“江南好……”

是一首《忆江南》。萧合徵曾试着去寻过能搭上他琴乐的歌者，一直未果，遂断了这心思。待这穿云裂石的歌喉一现，萧合徵的心脏猛然狂跳起来。福至心灵般，他忽的理解了自己这几日的异常。

伊人何寻？眼前如是。

白踏霜歌至一半，萧合徵不由抬手奏以伴乐。这一次方是有了生意情感的曲子。白踏霜见萧合徵竟为她伴乐，吃惊地睫毛微颤。

歌声不停。等一句“能不忆江南”结尾，萧合徵拨弦而止，已是满身淋漓的大汗，如梦初醒。

“献丑了。”白踏霜轻轻抿唇，“能入君贰否？”

萧合徵不答，只是默然的望着白踏霜，似要望透这一世，缓缓放了琴。他忽的想起上次见面白踏霜所言。人生在世，总要真真切切地活过一次，他顿悟真意。萧合徵连日来难以平复的心情渐渐地没入静水，触到了低岸。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白踏霜感到一丝局促不安，好在萧合徵终于有了言语:“我想，吾闻伊之歌声，所思所感正如伊闻吾之弦声。”

白踏霜怔然，反复咀嚼此言之意，不可置信地抬眸与萧合徵对视，两个人的眼中都是亮晶晶的，好似子夜提早，星辉撒进。

“以后我不会去其他地方，我会一直等着你。”萧合徵道。

对白踏霜来说，没有言语比这句话更有分量，更惹她欢喜了。这时候，她只要带上少女的娇俏便好。

白踏霜垂眸温和地笑，柔和的声调中却带了坚定:“不必如此。但随君意。若你始至不弃，不管你在何处，我都能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