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玧墨在海棠梨的包厢里坐着,梨花酿已经喝掉了两壶。他心中有气,那梨花酿的清甜他半分也尝不出,只嫌这酒太淡不够烈。
包厢的门轻轻打开,思烟从门外聘聘婷婷地走了进来:“风二公子今日怎么把思烟给忘了?听妈妈说起公子在此,思烟不请自来,公子不怪罪吧?”
风玧墨饮了许多酒,一双眼尾红红的:“我怎会怪罪思烟姑娘。”
思烟在风玧墨对面坐下莞尔一笑:“公子如此饮酒定是无趣,思烟为公子弹奏一曲权当助兴。”
风玧墨将酒杯放下问道:“思烟姑娘,是否女子定是要嫁人的?”
思烟轻轻一笑:“身为女子得遇良人便是一身之幸。”
风玧墨抬起红红的眼尾看着思烟:“可若是这女子心怀天下,志在四方。难道也只能被关在这四方围墙之中碌碌一生?”
思烟眼波微动:“单是听公子说,这样的女子也让思烟心生向往。但如同思烟,在这海棠梨的围墙之中平生所愿也不过是得遇良人,能保半世平安顺遂。这愿望在这围墙之外,在寻常人家都不算难事,但对思烟来说,便比登天还难。女子便是如此,自生下来便注定了要一生坎坷,从这个围墙又去到另一个围墙。公子所说的心怀天下,志在四方,放在男儿身上或许简单,但放在女子身上却是难于登天的。”
风玧墨将杯中的梨花酿一饮而尽:“这不公平。”
思烟轻轻拨动手中的琵琶弦:“若能事事公平,那这世上便不知能少多少冤魂。”思烟低头轻轻一笑唱起曲来。她薄唇紧珉,轻吟浅唱之时总让人觉得薄情。
风玧墨半倚在榻上半闭着眼。小时候他性情顽劣,总是被风砚清罚。若是他真错了,每每受罚之时风歌儿从不会出言劝阻,但却会陪着他一同受罚。可若是他被冤枉的,风歌儿绝不会让他受半点责罚。
如今虞琰钏糊涂,让风歌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却只能砸了华玉院与虞琰钏再吵上几句,半点忙也帮不上。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打仗不如风歌儿,不能跟着她一同戍守边关承担哪怕是一点危险。在家里甚至也没法让她少受一些委屈。
“你可听说了司马府的事情?”
门外传来两个人的私语。这两人显是喝醉了,说话的声音不小,清清楚楚地传进了风玧墨的耳朵里。
思烟抚着琵琶的玉指一颤顿时弹错了一个音。思烟小心翼翼地看了风玧墨一眼,只见少年公子俊俏的眉梢顿时染了些戾气。
“你是说司马府那不知打哪来的姑娘?”
“嘿,可不是吗?这金陵城都传遍了。你小子考了那么多次都没中,不如去提个亲,那可是一飞冲天直上青云的捷径啊!”
“快饶了我吧,我何德何能能被司马府看上?”
“那可不好说,那姑娘上头可是有个做将军的哥哥的。若就是喜欢你这长得好看的软柿子小白脸怎么办?”
“我呸,你说谁小白脸呢?我就算再落魄也不能委身一个夜叉性子的丑女啊!”
“哐啷”一声,那人话刚刚说完就被人踹得摔到了楼下去。
另一人惊骇地抬头,正好对上风玧墨一双极怒发红的双眸。
风玧墨唾骂道:“你个不张眼睛的王八羔子!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那人挑起话头的人见状不好就要跑,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风玧墨一把拽着衣领子给拽了回来。风玧墨胳膊一抡将那人也给抛下了一楼去。紧跟着风玧墨自己也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思烟赶紧追了下去。可风玧墨盛怒之下哪里是劝得住的?
那两人就是骨头没有二两重的文人,这么一摔已经没了半条命。眼见风玧墨又到了跟前,扯着嗓子嚎道:“风校尉杀人啦!”
那人一边嚎着一边手脚并用往外爬。风玧墨抄起一根凳子扔在那人的面前挡住了那两人的去路。风玧墨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哐”地一声拍在桌上。
风玧墨指着那银子说道:“本校尉今日把这药费放在这,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两个混账!”
风玧墨话音刚落,一脚踹在那人身上,将他踹飞了出去。
方才还丝竹和悦的海棠梨忽然之间就变得鸡飞狗跳。风玧墨极怒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劝得下来。
海棠梨这边如同炸了锅,那东门城外倒是静得有些骇人。
一辆马车行到东城门外,侍卫拦了下来。
车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将令牌拿给守城侍卫看:“这车里是司马大人,刚从宣城回来,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误了时辰。”
守城侍卫立马恭敬道:“原来是司马大人,请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开门。”
车夫回到马车上,东城门打开一个内官却迎面走了出来。
车夫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内官的样子,赶紧挑开车帘对风砚清说道:“大人,是平公公。”
风砚清赶紧从车上走了下来:“平公公怎么在此处?”
平公公是宫里的老人,自先皇时便在皇帝身边服侍,如今也是新皇跟前的红人。
平公公眯着眼睛一笑:“司马大人老奴在此候了多时了。皇上心急宣城的事,让老奴在此等着司马大人,让司马大人回了城就赶紧回宫里一趟。”
风砚清道:“传个话的事,怎好劳烦平公公在此等候?”
平公公笑道:“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这是老奴的分内事。司马大人这就走吧。”
风砚清回到车上,一路直奔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的书房里灯火还亮着,只是入了夜宫人门走路都刻意地放轻了脚步。风砚清走在未央宫里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未央宫各处都放置了炭火温暖如春,但风砚清还是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寒冷。
走到未央宫的书房前,听得书房内传来琴音。那琴音出自行家之手,风砚清不精音律却也觉得此曲宛如天籁,令人心旷神怡。
平公公示意风砚清在书房外候着,待得一曲毕平公公才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平公公走了出来对风砚清笑道:“司马大人里面请。”
风砚清走进书房,迎面便走来一个少年乐师。那少年乐师神情清冷,穿着白色长衫。那长衫并非男子的长衫,而是女子的样式还挂着帔。
那少年乐师正是那日在海棠梨险些被归德郎将一刀斩杀的贺兰重华。此时的贺兰重华身着女子长衫,一身劲瘦有力的肌肉包裹在柔和的长衫之下,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和谐。他没有一丝萎靡之气,甚至眉宇之中隐有戾气,但那眼角的一颗泪痣和那一身女子的柔和衣衫却将他的戾气隐藏了起来。他不似寻常秦楼楚馆的乐师那样浑身透着□□之气,甚至根骨都如女子一样如弱风扶柳。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低垂了眼眸,也让觉得是那如玉积石,如翠列松。
风砚清觉得,若他抬起眼皮来,那眼眸定会如鹰隼一般,但他将那鹰隼般的目光都隐藏在了浓黑的睫羽之下。风砚清想起京中传闻自然知道这少年乐师是为何留在宫里的,眼中难免多了一抹鄙夷。
贺兰重华怀里抱着琴,见到风砚清微微点头行了一礼。他察觉了风砚清眼中的鄙夷,却没有分毫不悦,只是怀抱着琴淡淡走出了书房。
桓兆见风砚清到来头也不抬地说道:“风爱卿来了?”
风砚清叩首行礼,将宣城的事情细细汇报了一翻。
其实宣城的事情并不复杂,也不要紧。只是将作监在宣城,年前新得了冶铁的法子,风砚清便去查探一番而已。
这次将作监新得的冶铁法子的确比老方法效率高一些。风砚清如实汇报了再夸赞几句就无话可说了。可直到风砚清说完话,桓兆仍然在写着字没抬过一次头。风砚清只能跪在地上等着。
过了半晌,桓兆终于提起了笔:“风爱卿来看朕这字写得如何?”
风砚清赶紧走过去看了一眼,桓兆竟然写的是个“凤”字。风砚清不明桓兆何意顺口夸赞道:“此字凤翥鸾回又丰筋多力,是副好字。”
桓兆将笔放下,不咸不淡地一笑:“朕就将这个字赐给你,可好?”
风砚清一惊,他脑中一团浆糊似的不明白为何桓兆要赐给他一个凤字。可这“凤”字又哪是随意敢接的?
风砚清赶紧跪下说道:“臣无功不敢受禄。”
桓兆轻轻一笑:“风爱卿怎么动不动就跪的?朕记得风爱卿膝上有伤,这可是为大楚受的伤,不必跪了。”
风砚清只好又站了起来,可是整个人更加难受。
桓兆风轻云淡地说道:“风爱卿,你有事瞒着朕,可是何用心啊?”
风砚清“扑通”又跪了下去:“臣惶恐。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如何敢对皇上有所隐瞒。”
桓兆淡道:“方才朕才免了你跪,你如何又跪了?”
风砚清只好又站了起来。
桓兆负手站在风砚清面前说道:“朕只晓得风爱卿有两个儿子,为大楚培养了两位良将,却不知风爱卿还有个女儿。”
风砚清脑子里“嗡”地一响,下意识地就要否定。桓兆却丝毫不给风砚清机会:“风爱卿还想瞒朕不成?”
风砚清喉头像是生了根刺,吐又吐不出来,吞又吞不下去。
桓兆直视着风砚清:“风爱卿的两个儿子都是罕有的人才,想必你的嫡女也不差。”
风砚清心中慌张,嚅嗫道:“臣的女儿尚幼……”
“尚幼?”桓兆挑眉一笑:“朕可听说你家夫人正在为你的女儿寻一门亲事。就因为此事风校尉还在金陵城中跟人打了起来,还是城防营出面才劝了下来。”
“什么?!”风砚清如被五雷轰顶。风砚清自知失态赶紧又说道:“犬子顽劣,做出此等事……”
桓兆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风校尉年纪轻,冲动些也是常事。时间不早了,朕也乏了。这幅字风爱卿拿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