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依然未通,楼道和公司里空荡荡的,堆着各种包装纸盒,还弥漫着股消毒水的气味。又有驾着的人字梯,好似在重新装修一样。零星几个职员穿梭来去,看似在无所事事的游荡。一些穿着工作服的人,摆弄着电脑和大卷乱七八糟的电线,大约是更换维修作业的服务商。“暂时放假,等待通知”一张手写的A4纸贴在门上。并没有解释,只有通知而已。卡琳注意到有个穿白色连身服的人,手拿着一根金属管,金属管接着可以伸缩的圈圈电线,一直连到他背着的小包里,他举着管子在楼道里走动。
“哪儿来的这些人?简直搞不明白他在干嘛?”
“听说是在查断电……,可就稀奇了……”
“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的似的,怪讨人嫌的……”
“吓!人家是专业的,非常高级……自然这个表情啦”
“高级?……有多高?”
“哈哈!这个嘛!……总之很高啦!”
“……”
“懂了吧!”
“啊!好比身体病了,发烧了。免疫细胞就出动了”
“白细胞啊!哈哈!正好让他给你看看哪里发炎了……”
近旁有人在闲聊。
卡琳侧头看着那个白色连身衣自顾自地举着管子在走廊尽头蹲下又站起。
一夜,她都在安静的听音乐。初现的阳光穿过晨风鼓起的窗帘照进屋里,带来温度,她闭起双目感到一片晕红。许多在角落的柜子打开,原先变成黑点的人和事伸展开来,恢复了血色。这些改变过自己的,被自己厌弃的,原来从来未曾消失过,它们都变成了某种印记和自己牢牢的长在了一起。她撑了个懒腰,血液的加快流动让困顿疲倦暂时消散的同时,也让她感到饥肠辘辘。于是跑到厨房忙活了好久,做了煎蛋,培根,连室友的两份也做了。她吃得意犹未尽,还盯着扣着的两个盘子,后来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她重新泡了杯茶,坐在窗边慢慢喝了。在折着袋泡茶标签的时候,她还想起原先那些人,也许他们也在这样的早晨里做着什么吧。她用心的化了个妆,一边还听了一会电视。尽是些股市下挫……保险公司濒临破产……之类的新闻,她把它们一关,出门上班去了。
拿着管子的白色连身衣转了个弯,消失了。幸好没带那个“机器”出来!卡琳想起那个包和里面的机器仍在屋里放着,无遮无掩地晒着太阳,平安得仿佛丝毫无害的样子。不管它是什么,是谁遗留下来的,她都无法推测或追溯,人海茫茫怎么找的到那个人?机器什么的她也不感兴趣,又不能随便丢弃。今早心情不错,她打定主意,就这样让它去好了。但是现在“白细胞”出现了。
如果他们是“白细胞”,那么他们在找什么?必定是引起病症的细菌或者病毒啦。不管怎么说白色连身衣的出现,是种让人不安的信号。“他们是白细胞!”这个说法不知怎么的在卡琳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张着嘴的形象,就像吃豆子超人里那样,自己不过是个只知道吃的游戏小玩家,他们则像看管这个地图的幽灵,是大小boss!,哦!见鬼了!那么强化用的无敌大力丸又在哪里?
公司的头脑们都不出现,准是在某个闷热的会议室里开着会,闻着飘荡的汗味,紧张地讨论着什么对策。放假了,只要不倒闭,她乐得清闲,这就是作为一个普通职员才有的好处。不过好久没有在这种时间逛过街了,感觉上有点说不上来的陌生。光天化日下看到这么多的自得其乐又热切的面孔在穿来走去,都是不用上班的人?卡琳暗暗感到讶异。和这白花花阳光下,安详的面孔和熙熙攘攘的影子带来的确凿的真实感相比,昨晚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是比最遥远的梦还更飘渺,任谁都根本不可能相信有的事情,就像鬼魂不能立于阳光之下。可是那些东西又确实的震撼过卡琳,确切得犹如一道闪电般沉重,又让这阳光下的一切显得失去了份量。一道时间缝隙中的闪电所照亮的东西。卡琳也分不清哪一个更实在,那一个更虚妄,这也许就是日和夜各自所掌管的秘密。
卡琳站在商场里的手机柜台边,翻着自己的包,走神了。原先的坏了,彻底的沉默了,成了块砖头。连带着电话卡也报销了,她心头有气,没人来赔偿她的损失……妈的!都是拜那个“机器”所赐么?手机是她的代理人,是所有不见面的人认识的卡琳,是她给分配到的“门牌号码”,是这个互不相识的城市中默认的卡琳,通过氧气一样重要的网络,她化为数字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所以像脸面一样是万万少不得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身份证不见了。明明记得一直放在钱包里的……这也是卡琳是卡琳自己的证明……竟然……不见了。
柜台里的职员喊来另一个员工,指着电脑,好像出了问题。
“卡住了……好像是系统崩溃了,重启一下吧!”后到的职员老练地伸手到柜子底下按了。
原先的那个职员陪笑着“请您等待一下!”
也许证件在别的包里,自己记错了。
就做一个看到的人不认识,认识的人找不到的人好了,只是这样的人还算是个确实的存在么?她想到昨晚1001俱乐部里的说话,笑了笑就走了。
现在,数字可以用来解释一切,杯碗盆碟、飓风地震,宇宙银河都可以建立数学模型。用数码摄影机,数码相机及其它数码的设备取代原先的模拟设备,也可以说是更靠近了世界原本的摸样。那么自己呢?纵然有人类行为的数学模型,也有人脑思维的数学模型以及强大的人工智能啥的。可是自己终有一天会被这些数字代替了么?吃到提拉米苏也会感到满足么?那也是可能的,不过是些可控的化学反应而已。然而一想到上帝或者别的什么主宰,要事无巨细的计算狗尾草每根芒尖在地上、在溪流里的投影,要根据每个人吃喝的不同食物来安排粪便尿液的不同成份,卡琳就替孤独的造物主感到难过。不过也许不是它一个人,也许有很多帮手,就像一间大公司,次序井然、分工明确的负责着世界的运转。这间大公司有多庞大,已然超出了卡琳能够认识的范围,只能泛泛的认为就是自然本身,有许多让人肃然起敬的自然法则在起作用。不过这个笼罩世界的意识集团在高速的运算中,由于本身或其算法不当,依照数学概率而不可避免的产生错误,又或者可能是有几个捣蛋意识偷偷存心出错,规格外品、残次品、实验品等等“错误”就来到这个世上。从而引发了这样那样的事故,又有部分或许还会产生后续变化。那作为一个大公司来说必定也有什么手段或者机制,来防止要不就是纠正这些非正常的现象,就像售后服务或者召回什么的。这么一说不免有些沮丧,难道自己也可以被重启么?
一幢不起眼的矮楼,似乎是个游泳馆,门口贴着招生告示。“培养美人鱼”这是标题,下面画了好多抽象的鱼尾巴。设计得很简洁,除了该有的文字外都是一些彩色的线条,卡琳一见就很喜欢。她一直很想学游泳,也报过一个学习班,但是好像自己协调性很差又容易慌张,总之丢了脸。但是自从在黑浪肚子里了以后,她又隐约觉得学习游泳这件事,是一种必需。成为美人鱼,她很感兴趣。
上了电梯,经过几道干净的走廊,来到一个稍稍宽阔的区域,正面靠后的位置有一个接待台。一个女人正在台前和接待员讲着什么,一旁还有个小孩在东张西望。
卡琳一进这个接待区就看到,左手是几把椅子组成的小小休息区,而右手边是一整片透明的玻璃幕墙,里面就是泳池。看来不是那种正规的泳池,是稍小而近于方形的,隔着玻璃就是水,就如同“海底世界”那种大水族箱。里面人不多,透过微有水汽的玻璃只看到三、两个人在水里,还有一个貌似教练的男子在岸上走动,隔音很好,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那几个水里的人,无疑都是女性。但是她们的双腿似乎被什么带子固定在一起,只用双手在滑水。恐怕是一种练习,卡琳感到对自己来说,难度颇高。虽然在浴缸里憋过气,可是游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她来说,脚下没有了大地,或者干脆什么也没有,真是无法想象。
“妈妈!……我们可以走了吧?”小孩好像忍不住了。
“不行,还没好!……妈妈要当美人鱼!”
卡琳稍微侧身,这个妈妈头发老长穿得很随便,但是搭配得很好看。脸上似乎也没怎么化妆,低头笑起来的样子很坦然,可以看到眼角微微有了皱纹。卡琳感觉光凭这头长发,这妈妈一定可以当好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是什么啊?”
“笨蛋!你不是看到过么?……”
“那个是假的呀,……是动画片……动物园里也没有的咯”
“……呃!”妈妈一呆,“那你愿不愿意妈妈当美人鱼嘛!”
“我不要……那个是怪物!”
妈妈无语了。卡琳忽然感到有什么想要说的,就走过去。
“嗨!我就是美人鱼,我不是怪物!”卡琳盯着小孩的两个眼睛,小孩吃惊地打量着她。看到小孩溜圆的眼睛里有一丝的犹豫,卡琳憋住气。
“我可不喜欢住在动物园,你愿意么?”
妈妈办好了手续,和卡琳微笑着眨眨眼,拖着孩子转身走了。孩子边走边转头看了好久,远远的卡琳听见他在说:“妈妈!她是骗人的?这阿姨有病吧?”
卡琳心里想,哎哟!快点把我重启得了!
接待员是个长得很清爽的小姑娘,刚刚似乎被什么噎到了,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现在一本正经的问明了卡琳的来意,拿出张表格让卡琳填。填罢,她按了个铃,示意卡琳进去里面。里面有另一个姑娘安排卡琳测了各项身体数据,量了肺活量,这一项卡琳得了高分。姑娘一一记录下来,又征得同意取了卡琳的血样。充满仪式感的过程,不过那姑娘一直带着亲切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此外她健美的身材也让卡琳暗暗羡慕。她又问了些问题,都是关于对美人鱼的看法,卡琳一一作答,她细心地记录在案。其中有个问题卡琳犹豫了一下,问题是“如果你是美人鱼,会怎样?”很宽泛的提问,不过卡琳认为很认真。
“恐怕会逃跑……跑到海里躲起来”她回答。
末了,姑娘带着卡琳参观设施和场地,介绍了教练和她认识。是个不太引入注目的年轻人,不过肌肉坚实,靠鼻梁的眼角下有道淡淡的黑记,像猎豹的泪痕。他的声音卡琳觉得仿佛熟悉,但是记不起来。
此外,这里也不卖泳衣、潜水镜等周边的东西,只提供鱼尾巴订制服务,不过也不是强制性的。对这一点,卡琳感到挺满意。
卡琳回到前台,有两个年轻男子正和接待员说话。两个都是穿了耳环鼻环舌环的家伙,正表达着要成为美人鱼的心愿,前台小姑娘却表示没有招收男人鱼的先例,不过也不是不行,需要问一下经理。见卡琳从里面出来,他们压低了声音,其中一个吹起口哨,眼望天花板满不经心地抖起了腿。卡琳从接待姑娘那里接过会员信封,那两人瞟她,她回视,他们索性上上下下一点不马虎地看了个遍。楞头楞脑没礼貌的家伙,卡琳忽然想到以前伙伴的摸样,都是些自私又敏感的胆小混蛋,不过她还挺想他们的。这两个似乎还不够坏。
信封很轻,卡琳边走边打开。单单只有一张会员卡,三根手指那么宽的类似苹果形状的异型卡。人鱼不是都联系着眼泪、歌声什么的,和苹果又是个什么关系?古怪的设计,卡琳猜不透。场馆虽然小,但是设施都很地道。没有为了营销而层层相扣的精巧设计,环境宽松,舒适而不做作。人还少,真是个好地方。世界上存在无数个这样有趣的地方和奇怪的人,只是自己以前没有留心罢了。
因为说了自己是人鱼这样的话,虽说是对一个看不上自己的孩子说的,她还是认为如今只有下定决心成为人鱼,这一条路了。美人鱼确实是个怪物,什么远古的顽强生物,但说不定也是规格外产品或者什么实验品。在现在,理智上大家不相信有美人鱼,可是表面上又愿意看到它的存在,就好像圣诞老人和他的雪橇。可是活生生的美人鱼果真出现在眼前,恐怕不是被送进秘密研究所就是马戏团展览馆之类的地方。但是如果圣诞老人就不一样,可能会得到好好招待,大概因为他专干送孩子礼物这类的事,如果他改行送起了炸弹,就又不同了。不过人鱼也有好多品种,奥德赛里引诱水手的致命海妖,也有童话里悲剧的善良公主。人鱼都干了些什么?所有一切都是出于人的想象和意愿。她也许就和鲸鱼一样什么也不干,为什么要给它们安上一个人格?仿佛没有意义就没有资格存在似的。人鱼一路从古代记载中来到现在,还要忍受劈开鱼尾变成腿,在地上走,即使是它也会说声辛苦吧!
卡琳吃过饭,喝了杯咖啡。不期然又想起了断电事故,虽说已经和自己说好就这样让它去,可现在心里却盘算起要去之前发生断电的地方看看。
老城区,走在凹凸起伏的柏油路上,第一桩断电就发生在附近。一些老而优雅的墙角和窗户,在随处可见粗糙的后起建筑包围中还保持着顽强的沉默,但几近破碎。不再被需要的,反而是最缺乏的。美好事物的消逝总带有类似绝望的吸引力,就像夕阳。所以很多摄影爱好者在这里转来转去,无疑地这里也很适合“牧羊人”那样的人出没,卡琳对自己点点头。没准可以碰到他,不过卡琳心里可没抱多大指望。
她把已经退休的Discman带了出来,那是陪伴她度过数不尽的无眠夜晚的忠诚伙伴,是她9岁生日的礼物。这老机器出奇的耐用,音质也好。里面塞着一张Blur,听着拿自己穷开心的嘲讽声调和不断重复的音节,她感到自己展开了一场盲目期待着的旅行。这里断电能发生什么?不让这些安闲的、汲着拖鞋的行人看连续剧么?恐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目的。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故影响的范围不小,有两三条街之间的上百户人家,她记得新闻里描述的原因是电线什么的老化短路。不值一提的老一套,不过也许事实就是那么回事。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远远地跟着几个捧着相机的人在走。
他们边走边拍,还在讨论着什么。渐渐地分散开来,一个开始专心对着老建筑的残破的浅浮雕和半烂的木头,有两个则对着明暗交错的台阶下功夫。卡琳跟着剩下的一个一直走,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个像垃圾场一样的地方。
这一片房屋都被拆了,剩下好多木头骨架和光秃秃的地基,四周堆满了废弃物。那个人到了这里,立即像闻到猎物气味的猎犬,东奔西走,整个人敏捷了起来。在杂草丛生的垃圾堆里来回巡视着,又在半塌的废屋里进进出出。他快捷地登上由砖块泥土和垃圾堆成的小山,向四周望了望,然后端着相机,对准自己脚下不动了。良久,他透了口气又稍稍换了个角度。他僵直不动的身体在高处形成一个小小的剪影。在卡琳的角度看不见他瞄准的目标是什么,她有点好奇。过了一会儿,那个人还没动。卡琳望得有点累了,摸出烟,点了起来,四下寂静无声,远处一群鸽子在楼群的灰影里盘旋,是下午的悠闲时刻了。垃圾山上的剪影不见了。卡琳忙四处张望,不见踪迹,也许又在什么地方不动了,她又耐着性子等了会。最后她爬上垃圾山,除了臭味外四下里并没有人。刚才他拍照的地方只有一丛野草,几支枯花,碎石头和破布头,真搞不懂那人在拍什么。她望着四周慢慢把半支烟抽完,扔在脚下,随即又把烟头拣了起来,弹向远处。一只猫窜进了下面的荒草,腾起了一群麻雀,讥笑着飞走了。
在垃圾场的边缘,有一栋老房子,几束电线从远处歪斜的电线杆牵来,二楼的窗户开着,窗台上有几个绿点,看来还有人住在里面。卡琳走了过去。
那是砖石结构的房子,现在虽然失修毁坏了部分,从剩下部分还可以想见当年的规模,房子建造的时候颇为讲究,地基很高,转角的基石上还刻有铭文,不过已经模糊不清了。拱形的窗户上挡风雨的木板百页窗都敞开着,只有几扇封住了。门口地面铺着几近磨秃的水门汀,上面依稀嵌着纤细的铜条组合的花纹,墙上一盏只剩灯头的**门灯,边上挂了块木牌“旧书出售”。
阳光自如地洒在老旧的墙面上,室内出乎意料,一无所有的明亮。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但是和灰尘味混在一起很干爽。壁板、门框、窗套、天花,所有上过漆的地方全部都开裂脱落了,令人惊骇的程度如同遭过火劫,又像是一件细致的艺术品,繁复得如同一个热带森林的梦。
有说话的声音从走廊里一个房间传来。
“……你看,这个瓶子,你来说说,它是什么颜色的?”
“还用说?……这不是红色的么!”
“那么,现在你再看看,是什么颜色?”说话的人好像做了什么动作。
“哎!你把光遮掉了,看不见……仍然是红色的……”
“看不见你还说是红色的?不是瞎说么”
“你搞什么鬼,这花瓶本来就是红色的嘛!……你想说明什么?”
听声音是俩个人在争论着什么,年纪好像都不小了。
“我想说的是,事实上你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就像这花瓶的颜色,它的形状你都未必知道,甚至它是不是花瓶你也不知道”
“胡说八道!……它难道是把尿壶不成?”声音听着像有点受到作弄的恼怒。
似乎在等怒气消散,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房间里仿佛又明亮了一些。
“你第一次见到这个瓶子时,看到了它的样子、颜色,然后在脑子里形成一个观念,推导出了它的用途,然后一并储存起来。后来你看不清瓶子,却仍然说它是红色的,其实你不是在说这个在这里的瓶子,而是在复述你印象里的瓶子。你只是在说自己的经验,而不是这瓶子的本身,难道不是吗?”这个声音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如果第一次见时我用蓝光照它,你会认为是黑瓶子,我把它放在水里,说不定你会讲它是个黑尿壶呢!……所以我说这瓶子的颜色、外形、意义都是你自己赋予的,同它本身一点关系都没有。”
卡琳以为他们在讨论绘画里的话题,她看过印象派画展,什么瓶子不是瓶子的,像荷花的鸡冠花,头都大了。关自己什么事?难道这破房子还是皇宫不成,她走了进去。宽敞的房间,排着大大小小的书架或者说是当作书架的家什。两个老头坐在靠里的椅子上,面前一个带轮子的铁皮柜充当了茶几。上面放着他们争论的瓶子,过时的染色玻璃瓶子,形状纤巧。里面什么也没有,不过确实是红色的。其中一个老头朝卡琳点了点头,喝了口茶,把一根鸡毛掸子插到瓶子里。
看起来就是主人和朋友在聊天。
卡琳自然而然的就走去书架上找书,却听见老头悠悠的又在讲。
“所以呢,依我说……真实,这样东西并不存在,就像完美。你有权去探究却不能自以为是的把握,如此而已。”
“……那么,……这不能信,那不能信,你叫我信什么?……”
卡琳支着耳朵也在听,但那老头始终也没说话。
有提琴声细细传来,就像阳光里的灰尘在缓缓旋转。老头放起了音乐,和这老屋很合拍。卡琳不懂古典乐,琴声起伏柔和,像是在述说过往的心事。
书架另一头有个人从后面转了过来,卡琳一呆,正是垃圾山上的剪影,那个拍垃圾的人。刚才进屋的时候被书架挡着没发现,他的相机挎在肩上,手里拿着几本书。他也在这儿!不过卡琳也不很吃惊,装着没什么的样子,扭回头继续翻着旧书。那个人在她背后的一排书架上翻着书。
“你在跟着我么?”卡琳听见背后他在轻轻说话,声音很随意但并不轻佻。她心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顺势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她小心的把这一瞥里的力气少用了一点,她不希望对方认为她是在抵赖或故作冷漠。她没看他的脸也没说话,随即就扭回头来但感到背后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移走了。她继续在翻着书,稍稍有点分神,不知道自己翻的是个什么。那个“剪影”,他也默默的边找边走,往反方向去了。一直到转过书架,卡琳才吐了口气,耸耸肩,对自己的心虚感到有点不满。
好多年都没碰书了,现在书本拿在手上的感觉有点不自然,不过手指接触不同质感纸张的感觉不错,虽然沾了不少灰。她找书的顺序是这样的,首先是书名封面合不合意,好的设计和有趣的名字她很在意,至少说明编辑和作者很用心。以前她买了本书,就是喜欢书名,那书叫“快跑!乌拉拉”。再有就是翻翻书本看有没有插图,插图好不好看,这也是很重要的,图像毕竟先于文字。她在书堆里正找着,听见那个剪影,他和老头算钱,然后道声再见,出门走了。就这么走了,她没来由的感到一丝失落,但只是一忽而过。老头卖的大多是平装书,精装的大约都藏着。她找了几本小说,但都不是很合意。她在里面翻了好久,挑了几本出来放在一边。灰尘腾起,惹得鼻子发痒,她连打了几个喷嚏。还有几排书架没扫过,好容易来这么个书店,不能就放过。她和老头们打了个招呼,想出去抽根烟解乏。
光线已经稀薄了,走廊里开始阴了下来,卡琳摸出烟,她不想在这里抽,老房子怕火,刚出门,伸手准备点上,她就看见那个“剪影”靠在门边的砖墙上正抽着烟。但是这个距离还没到吓她一跳的地步,他干吗还在这儿?卡琳迟疑着靠在另一边的墙上,点着了烟。琴声在走廊里徘徊,很飘渺又像是从别处传来的。两个人各自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剪影”说话了。
“……找到什么有趣的书没有?”
卡琳没看他,但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挪近了几米,“我说,……刚刚那两个老伯在讲花瓶,我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故事!”
卡琳没回他的话,自顾自望着垃圾堆,琴声陡然拔高了,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古典乐她不爱听,从不感兴趣,现在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试试。
他又挪了几米,来到卡琳不讨厌的近旁。“你知道,在19世纪的时候,在英国和法国有一帮人,都宣称自己的最高追求就是真实,他们都是画家。”
卡琳在听。
“其中一拨人,作画的时候力求细节准确,清晰地轮廓。蓝衣服就在画布上涂上确实的蓝色,红帽子就涂上火火的红色。总之就是靠着热情,忠实的还原自己所见到的东西的各种细节。”
卡琳大致知道了他在讲什么,她看过威廉冈特的书,知道他在讲拉斐尔前派和印象派的故事。
“另一拨人,认为光线是一切的来源,所以特别注重瞬间光线下的色彩变化。作画的时候凭着印象,红的也可以画成绿的。其中一个叫修拉的还一丝不苟的按照光谱分析的原理用不同颜色的小圆点组成画面。”
乐章似乎到了尾声,弓弦上奏出数个连续跳跃的短音。卡琳想象着无数彩色斑点在闪烁着。见卡琳出神,“剪影”又接着说:“虽说都从同一个信念出发,画出来的画却截然不同。以实物为真实作画的,最后的作品就却像华丽的白日梦。而以印象为真实的,画作看着随性梦幻,但是实际表达出来的画面却很平实洗炼……怎么讲呢?真是精妙绝伦的互为表里!……有趣的是,他们还互相瞧不上对方……不过确实的是,他们都画出了自己……”
音乐终了,只剩下垃圾遍地。
卡琳忽然想起书上的语句,那是对模特,希达尔的赞词,说她的美丽如同“金色的巅峰在雪山湖泊中的倒影”
这当然是形容,卡琳也没有见过希达尔,可是无端的她相信那个形容是诚实的。
看到卡琳一直不出声,“剪影”闷闷地掐掉了烟头。卡琳从湖泊的幻影中醒了过来,忽然问:“你在那垃圾山上拍什么?”
“拍什么?”他反刍式的问,过了好长时间,安静得几乎都听到他脑子里的齿轮在飞转,卡琳以为他有什么秘密。忽的听他说。
“拍自己”
美人鱼是什么?这是白天游泳馆姑娘的问题之一。当时卡琳说是半人半鱼,现在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回答似乎等于什么也没回答。美人鱼从最初的诞生到现在,大家心目中都是一付人身和鱼尾的摸样。介乎似人而非人,似鱼而又不是鱼,在二者之间。两种在常识上都可以被理解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个怪诞的无法理解的形象,在一个古人的昏睡的脑子里冒出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偶然。既可以出现在阳光照耀的人世又隐身在万载波涛的黑暗中,那是不是也代表已知和未知的混合,是可以自由穿梭于这两个领域的什么东西。
回到家,她累极了,毕竟昨晚没睡。勉强吃了点东西,澡也没洗就上床,躺上床脑子却又灵活了起来。那个“剪影”建议一起去吃晚饭,她却没答应。他又问她要电话号码,她说没电话,这是实话,不过不知道他怎么想。她也没解释,当时为什么没解释一下,她有点后悔。大概他流露出那个失落的表情,自己看着来气。以后怎么办,那是不是也就没有什么以后了……房间里一片漆黑,隔壁隐约又在吵架。没有过渡的,卡琳沉入黑暗,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