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阴阳客 第158章 一起

从振武军中出来，马车朝着城内的方向而去，驾车人是节镇府的老车夫，赶车又稳又快。

沈阴阴坐在车厢里，桌上放着阿玉为她准备的红铜手炉，她忘了拿下去，此时早已经冷透了。

马车行驶在城外的路上，地面树影枝头光秃秃的，不远处时不时传来马蹄声响。

沈阴阴靠坐在一角，后背贴着冰凉的车壁，脸上露出几分疲累的乏涩，她的心绪有些压抑。

不仅仅何承文，连她的心里也生出几分的不甘，从十年前潭州人为山洪，到如今突厥与山匪勾结，牵扯出背后一众不可知的官员……

是这个王朝逐渐走向了黑暗，还是他一直都是黑暗？

沈阴阴不可而知，但她知道何闻英应当更早知道，这件事查不出来一个结果，所以才会拖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结果。

“真是的，居然还忧国忧民起来了。”想着想着，沈阴阴突然笑了，自嘲一声。

但她明白，并不是世间女子浅薄才困于后宅三亩地，而是她们没有建功立业，展露才华的机会。

正如她自己，用沈朋之身行走在外，用男儿身，司男儿职，做男儿事，不知不觉之间自然也有了忧国恤民忧天下的胸怀气魄。

有幸的是，她生于荒芜，野蛮生长，浮屠师太不以世俗对女子的标准束缚规范于她。可惜的是，世间大多女子活在规矩的压迫下，未曾发现其身宝贵，其才坚韧。

马车进了内城，周遭的喧闹涌起，多了几分烟火之气。

“营叔，停车吧，我想自己逛一逛。”

沈阴阴下了马车，出门前穿的厚皮袍子落在了军营，她随手披上了车上的一件玄色锦纹斗篷，在人潮中穿梭。

年关将近，街道上比往日里更加热闹，红灯笼排排照，光影焯华，周遭小食香味萦绕，热气白烟氤氲熏陶。

不远处有个卖糖球的摊子，将鼠楂在熬好的糖汁里滚上一圈，凉了之后便是晶莹剔透的一层糖衣，在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

沈阴阴望着眼前烟火喧闹的景象，却觉得自己置身事外，格格不入，她仰起头，看着被红灯笼染尽暗红的夜空，忽然有一股孤寂迎上心间。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撒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夜幕中零零散散飘洒白色的花朵，周围传来惊讶的呼声。

下雪了。

心间那抹孤寂排山倒海的涌来，连带着口中也升起了淡淡的苦涩。沈阴阴舔了舔唇，眼眶酸疼，生出一股想吃荔枝酥山的冲动。

冰凉的奶酥，荔枝的香腻，仿佛这样的又凉又甜的东西，才能让压下心中的漂泊无依。

人一旦有了想吃的东西，便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吃到口中，脚下的步子加快，朝着摊位一个个的看过去，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天香楼。

“郎君，荔枝那么新鲜的东西可保存不到寒冬腊月，不过倒是有用梨酱做的酥山，您看要不要来一份？”

这个时节酥山不少见，少见的是新鲜瓜果，梨肉果酱也已经很难得了。

沈阴阴点点头，不再挑剔，她只觉得随便什么都好，把口中浓郁的苦涩压下去，把心间快要绷不住的心绪压下去。

她开口想要催促，却发现喉咙里酸凉的厉害，下一刻一碗冒着凉气的酥山被摆在桌上。

沈阴阴迫不及待的挖了一勺，冰凉入口的瞬间，鲜嫩甜嫩的荔枝崩裂开来，是熟悉的味道。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的抬起头看向一旁给她端上酥山的人，他穿不起眼的灰褐色皮袄，身型臃肿，头上戴着劣质的毛帽，沾染着风霜，大半张脸隐在其中，只露出一双亮如晨星的桃花眼，正灼灼璀璨的看着她。

眼泪控制不住的溯溯流下来，姜凝曜的神色一怔，手忙脚乱的把人拉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荔枝酥山，朝着天香楼的后院走去。

“别哭别哭，小心脸上的粉掉了。”姜凝曜一手端着碗酥山，一手小心翼翼的拭去沈阴阴脸上的泪水。

而她只愣愣的看着他的脸，仿佛并不确定黑夜下的这副面容是真实的。

姜凝曜看她呆呆愣愣的，只一个劲儿的盯着自己，怕是被吓着了，做小伏低的轻哄着：

“怎么了？被我吓着了？本想回来给你个惊喜，却不曾想好心做了坏事，你……”

“呜……”

姜凝曜话音刚落，怀里就扑进来一个人，紧紧地勾住他的脖颈，胸口的皮袄子上都是晶莹的泪珠。

这哭声仿佛压抑了好久，毫无章法，委屈的不得了，像是个受了欺负后见到亲近人的孩子。

姜凝曜手忙无措拍着她的后背，他还是第一回见沈阴阴如此，一直以来，她都是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有着超脱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成熟。

可如今像个孩子一样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姜凝曜有心想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了她，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但一开口，满是哽咽，眼眶也跟着红了。

“别哭，有我在。”

风雪越发变大，地上已然铺就一片白霜，后巷燃着一盏孤灯，地上两个人相拥的身影融成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阴阴的呜咽声慢慢转小，眼眶红的像桃子一样，她看向姜凝曜手中捧着的荔枝酥山。

冰天雪地，酥山还如原先一样，甚至更多了几分冰凉。

“给我吧。”沈阴阴声若蚊蚋，难得露出些窘色，她也是头一回这么失态。

…..

窄巷的屋檐下，两个人并排而立，沈阴阴吃了一口，荔枝味清香鲜嫩，不是制成的果酱，而是真正新鲜的荔枝，与奶香四溢的酥山一起在口中融化，暖入心田。

“荔枝怎么来的？”

“啧啧，说来也是落魄了，如今的煜王想要弄些荔枝可谓是难如登天了。不过想要巴结慕容桓的人可不少，福州刺史托人送来了那么一小筐荔枝，被我给顺了来。”

少年脸上带着讨巧的笑意，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一只等待主人赞赏的小狗。

他的语气诙谐，像是故意惹人发笑，沈阴阴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荔枝肉，促狭道：

“你去祝寿，反而顺走别人的贺礼，你这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

姜凝曜把左侧脸伸过去，笑道：“那你捏捏，看看厚了没？”

沈阴阴果真伸手捏了捏，触感粗糙，带着风霜的寒意，可见此番赶回单于府的匆忙。

“他们呢？”

“我偷偷赶回来的，一会儿还要回去。”

沈阴阴一愣，又看了看手中的荔枝酥山：

“你特意回来给我…送这个吗？”

说起这个，姜凝曜脸上露出几分窘迫和自嘲。

“你的生辰不能不来，给不了你太多，但送一趟你喜欢的荔枝还做得到。”

曾经的天潢贵胄离开了皇权脚下的都城，到了形势险峻，地僻寒冷的边境。从甩手金银到一无所有，从不知人间疾苦的生来富贵，到一步步靠着血肉厮杀打拼…….

少年曾经稚嫩漂亮的脸蛋变得坚韧英气，沈阴阴收回了手，明白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幽州的事情很急吗？今夜就要马上赶回去？”她轻声问着。

提起幽州的事情，姜凝曜收了脸上的笑，将与王缅和慕容桓分别相见的事情转述给沈阴阴，末了，嘴角扬起三分讥讽。

“王缅于我是另有心思，但慕容桓更不简单，他的意思是让我夺王缅手中的四万卢龙军，只要我能夺过来，那就是我的。”

“他是想利用你除掉王缅这枚安康帝安插在幽州的棋子？”沈阴阴一勺接着一勺的吃着荔枝酥山，已经下去了小半碗。

“不管慕容桓是什么心思，我都不得不去做。”姜凝曜苦笑一声。

王缅是安康帝安插在幽州，制衡慕容家的棋子，光凭这一点，姜凝曜就不会容他，更何况，慕容桓还以四万卢龙军为诱惑。

“你的亲外祖父，很会拿捏人心。若是他将卢龙军拱手送你，你定要疑心他动机不纯。可若是他允你自己去抢，你反而还会为此感谢他给了你这个机会！”

最后一勺酥山入了口，沈阴阴吃的细嚼慢咽，已经在心里给慕容桓默默划分为老狐狸的行列。

姜凝曜又何尝不知？但阳谋无解，慕容桓根本不怕自己的心思被人所知，因为即便知道，也别无他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次去幽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王缅生性多疑，想要取信于他，急不来。”

雪越来越大，地面上已经积攒了半个拇指厚，少年的眉眼上沾染了风霜，冷冽了朦胧的眉眼。

他会以卫阳生的身份待在王缅身边，要让自己被利用个彻底，让王缅放心警惕，这条路注定荆棘，或许会九死一生，但他必须要去做。

所以这次回来，不仅是为了沈阴阴的生辰，更因为他要亲自给她解释清楚。

沈阴阴垂头沉默一瞬，而后抬起头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