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舟看着江庭芜的发丝从她的面颊上抚过,又被江庭芜自己用手勾在耳后。殿内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连洒进来的月光也没有办法染指半分。他看着烛火照映之下的江庭芜,恍然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他静了半晌方道:“......我是镜舟。”
江庭芜的行礼只是一场客套,她直起身,转身就要走。
她的衣摆扫过镜舟的手,像一把火烧过,烧到他整个身子上来。周身的烛火好似全部熄灭了一般,他在这场大火里,只想抓住唯一的光的出口。
他忽地用手攥住江庭芜的手腕,她的手是冰凉的,一刹那镜舟的心里发出劈里啪啦的爆响,那不像是火被煽动,倒像是被熄灭前的最后一点挣扎。
风吹进来,吹散了一地月色。
江庭芜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回头,但镜舟却好似看穿了她的表情一般,知道她此时的眼神一定是晦暗不明的,是冷漠的,是想要尽快摆脱的。
他盯着自己抓住江庭芜手腕的那只手,最后轻轻地松开。
“抱歉。”他说,“我只是想问问你,和不和我一起同行。”
江庭芜的手却没有动,好似依旧被镜舟拉着一般。
人界的月亮不似天界,是远远的挂在天边的,照下来时看着,就觉得月色都是虚幻又荒凉的。江庭芜忽然想起自己过去在阎罗殿里,坐在自己的殿前盯着湖水里的月亮。
镜花水月,终究散尽。
她轻轻地笑了笑,将手收回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转过身,对镜舟道:“太子殿下与我素昧平生,缘何对我这么热情?”
镜舟被堵得哑口无言。
是了。他方才自己亲口说的。镜舟与江庭芜就是素昧平生,毫无交集的,谁又会初次见面便把自己的真心交出来呢?
他讪讪地站在原地,道:“是我逾矩了。”
“太子殿下不必道这么多歉。”江庭芜望着他,转回了身道,“不就是走一段路么,我与你同去便是了,这人界我们都人生地不熟的,彼此也能多个照应。”
说罢也没等他反应,抬脚就走。
镜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竟然不是拒绝的话,这才有些诧异地跟了上去。
人皇殿的规格极大,所幸他们出殿之后就有专人为他们领路,将他们引到人皇所说的地方。
他们各自的屋子恰好就在正对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颇有分庭抗礼的意味。
带路的人走的时候大气不敢出,见已经将人带到便要脚底开溜,却被江庭芜眼疾手快地抓住。
“这么紧张做什么?”江庭芜换了她素爱用的那种欢快的语气,道,“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这话一出,那带路的却还是抖了一下,整个人把头埋着,不敢看向她。
江庭芜偏过头看向镜舟,露出一种疑问的眼神。
那眼神里头分明写着,自己并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镜舟没忍住,笑了。
于是江庭芜皱起眉头。
他咳了咳,佯装自己方才什么也没做,对带路的人道:“神女阁下的意思是,她还有些话要问你,你知道的就回答,若是不能说,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带路的人吞了吞口水,道:“......是。”
江庭芜见人已经没再发抖,扫了镜舟一眼,这才走到自己屋子门前,将门一把推开。
一股海棠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整间屋子里全部爬满了海棠花,屋外的月让屋里的海棠笼上一层薄薄的雾,粉色的花瓣里吐着黄色的蕊,红殷殷的花苞缀在绿叶之上,枝桠迷离。
她没说话,又转头推开镜舟屋子的门。
整个屋子的陈设与她的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屋内盛放的已经不再是海棠,而是蔷薇。
“蔷薇。”江庭芜的笑已经被冲淡,冲后头喊话道,“你喜欢这种花?”
镜舟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听到这话怔了怔,道:“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江庭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很顺利地把他的话接上,然后淡薄地扯出一个微笑,说,“那得问他呀。”
那带路的人一时之间竟然慌了神。
江庭芜与镜舟对视一眼,见对方也瞬间明白了过来,就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往带路的人那儿走去。
“我不会为难你。”江庭芜对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两间屋子里的花是谁准备的。”
带路的人见她只问这么一个问题,便舒了口气,道:“这是陛下亲自为您与太子殿下准备的。”
“果然。”江庭芜的嘴角弯着,眼睛里却全然没了笑,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她静了静,摆手让带路的人走了。
夜晚庭院里苍茫茫的,月亮已经躲进了云朵里,整个天空阴阴的,周遭没有声音,只有幽暗里的一整片寂静。
“祂这么多年对外声称静养,不参与四界任何争端。”镜舟最先打破了这份寂静,开口道,“实际上这只是遮掩,祂对天界与阎罗殿的争斗一清二楚。”
“你就只看出这么一点么?”江庭芜的语气不算好,她掀起眼皮看向镜舟那张喜与怒都不表现出来的脸,“还是说即便如今只有我们两个站在这儿,你也要继续装傻演戏?”
镜舟的手蜷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他说:“我不是周境,你也不是弄月。”
言下之意,到此为止。
江庭芜气笑了,道:“太子殿下如今要与我划清关系了,方才又是谁要与我同行呢?”
她见镜舟不说话,整个人又往前逼近一步,道:“其实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日你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但你离开了,我自然就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你要与我演戏,我也可以坦然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坚持下去,非要来招惹我呢?”
镜舟从抓住江庭芜手腕那一刻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问,可却没想到江庭芜能把一件事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她先前要算计他,无非用的就是对自己的了解与自己对她的不设防,他不计较,海阔天空往后退了一步,可自己说的话却把自己套了进去。他当然没有将周境与镜舟,江庭芜与弄月完全剥离开来的意思,只是认为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就不要太过感情用事。这一点江庭芜能不懂么?她只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她不但要镜舟心甘情愿的在每一场博弈中输掉,还要他成为她与她母亲对抗的筹码,要他想杀她又爱她。
而他甚至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反驳,因为说与江庭芜初次相见的是他,主动抓住江庭芜手腕的是他,想要与她同行的也是他。
江庭芜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她只需要站在原地,用隔岸观火的态度望着他。
他已经被江庭芜逼至了屋子里的墙上,风吹过来,门也就顺势关上,发出“啪嗒”的声音。
蔷薇花被那一声震响弄得哀哀地摇晃着,抖出淡淡的清香,在两个人之间的那点距离里缠绵飘荡。
江庭芜没有耐心,盯着他,说:“说话。”
“你就当我是疯了。”镜舟轻声说,“神女阁下。”
这话说的实在不好听,江庭芜的神色也实在不太好看,镜舟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原本并不想这样。
可是他不喜欢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也不爱对人俯首称臣。更何况江庭芜根本就只是想和他玩一玩,什么爱都是假的。
他与江庭芜对视了许久,最终两个人又同时收回了目光。
江庭芜往后退了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也随之拉大,镜舟竟然琢磨不出此时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也许人就是这点贱,东西握在手里时觉得不如自己心意,非要送出去,等到它完全消逝在风中,就又生出无尽的怅惘来。
但江庭芜也只是退了那么一步,她望着镜舟,竟然没有丝毫的怒意,而是极为平静。
她轻轻地说:“人皇这么多年安插了眼线在我们阎罗殿与天界,甚至连我们屋子内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我们却根本不知道。祂如今把这花摆在我们房间,就是想告诉我们,祂可以有诚意,也可以有杀意。”
镜舟没有想到江庭芜最终还是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这些,他静了静,方道:“所以,你会坐以待毙,等待祂的审判与选择么?”
“审判?”江庭芜嘲讽地笑起来,道,“没人能够审判我,谁都不行。”
“天界得到人界的支持无非是锦上添花。”镜舟说,“可你们阎罗殿真的能对这样一个助力视而不见么?”
“谁知道?”江庭芜倾身看着镜舟的眼睛,说,“如今我们阎罗殿可没有谋反的打算。”
她把“谋反”两个字说的咬牙切齿。
镜舟偏过头去,说:“那再好不过。”
江庭芜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既然已经知道镜舟的意思,就决计不会再多对他浪费一分感情。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无非是想验证一下,镜舟是否知晓人皇安插眼线这件事,可见他没有反驳,那么八成是也不知晓。
“天色晚了,明日还有的要忙,就不打搅了。”
她顿了会儿,又温柔地补充上称呼。
“太子殿下。”